马校长是我小学的校长,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那时太小。而且说不准他的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在孩子的眼里,大人都差不多大,除了特别老的老人。
小学设在赵家祠堂,初小。只有四个年级。
前院东厢房是先生的办公室,西厢房是一、二年级合用的教室。后院西厢房三、四年级合用,东厢房放些杂物。主殿依旧空着,有时村干部开会用用,春节时族人在这里祭祖,阴森森的。平日学生不大敢进去。
全校只有两个老师,一位是马校长,兼教语文;另一位是教算术的刘老师,兼做教务主任。两位老师家都在附近村上,有时晚上回家,不回家就住在祠堂腰房里,各人住一间,合用一个灶。尿罐则各人是各人的。马校长的尿罐就是一个土盆,灰色,白天放墙根晒,老远就闻到臊气。刘老师是个小青年,就讲究得多,尿罐是方的,好像紫砂一类的东西,很精致,用完了白天用水冲洗,还用一块旧布擦拭,翻来覆去地擦,然后再放在阳光下晒,放下了还要直起腰端详一阵。村里人说刘老师的尿罐干净得可以熬鸡汤。
五十年代初,乡下办学条件差,一个乡几十个村不过两三所小学。像我们村有小学而且有祠堂做校舍,已经很好了。两个年级合用一个数室很麻烦,一半坐一年级学生,另一半坐二年级学生。老师教一年级时,二年级做作业,反之也一样,这就难免互相干扰。遇有调皮捣蛋的学生,老师就用小棍子敲脑袋,敲得梆梆响。学生年龄也参差不齐,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七八岁,个别的已经娶过媳妇了。下雨天,有小媳妇来送伞,脸红红的,年龄小的学生就起哄:“下雨天,满地水,媳妇送伞抿着嘴儿,媳妇媳妇你别跑,吃口奶子亲个嘴儿……”小媳妇转脸就逃,小丈夫则满脸羞红。那时正上课,老师喝斥不住,一时又有小的尿湿了裤子,大学生从桌底下捅小的一拳头,小学生就哇哇大哭。教室里老是乱哄哄的。记忆中老师总在发脾气,大踏步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一会敲敲这个,一会拎出去那个。被拎出去的冬天罚冻,夏天罚晒,院子里总有几个学生站着,教室里学生就探头探脑。
刘老师很阔气,头发梳得光光的上了蜡,中间分一道线,叫“二马分鬃”,喜欢在帽檐和裤管上别一圈回形针,一走路闪闪发光,很好看。上衣口袋里一排挂四支钢笔,后来听说其中两支只是笔帽。其实这是五十年代农村的一种时尚,就像现在的年轻人穿牛仔服、戴金戒指一样,算不得什么。村里人有些看不惯,刘老师威信不太高。
马校长就不同了。马校长个子很高,稍有些驼背,长脸,大背头,穿着不太讲究。写一手好毛笔字,过年常为村里人家写春联。谁家娶媳妇嫁闺女也请他写喜字,娶媳写双喜字,嫁女写单喜字。喝酒和长辈一起坐上席。马校长酒量很大,可以喝三壶,脸膛红红的,喝醉了低了头不说话,蹒跚着回学校。大家就很满意,说马校长喝好了。
马校长打学生,威信却很高。平日里,他总笑眯眯地像个大妈,很慈祥的样子。但学生捣蛋时,被他捉住了就揍屁股,而且只揍屁股。总是把你脑袋夹在胳肢窝里,从背后俯下身去一阵大巴掌,打得呱叽呱叽响,或者用教鞭抽,决不留情,抽破了皮就背去看医生。村里人老看到高高大大的马校长背上驮个孩子出校门找医生,就有人在远处喊:“马校长!又打伤一个?”“又打伤一个。”“该揍!”
村里人不怪他。还说他教学认真,心眼好。当初家长送孩子上学时就说过的:不听话只管打!
学问当然是打出来的。村民们从来都这么认为。
我跟马校长上到四年级,都当级长。后来小学建成完小时,他和刘老师都调走了。四年里,我挨过马校长两顿打,一次因为瞌睡,一次因为砸了刘老师的尿罐子。刘老师的尿罐子老被学生砸烂,差不多十天八天就要换一个。换个新的还是紫砂。现在想来,刘老师其实生活得很有品位。
马校长和刘老师是我人生最早的启蒙老师,其实他们都教给了我很多东西。三年前我有一篇小说《到远方去》发表在《上海文学》,我在里头说至今仍记得一年级刚入学时的课文,第一课:开学了。第二课:我们去上学。第三课:学校里同学很多。四十多年了,不知两位老师是否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