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果说他想完成他的诗,为所有没有结局的人作一个结局,在上完所有子弹之前,在拉下枪的保险栓之前,在所有红色流出和流尽之前,而在这之前对讲机里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沙哑,搭配着四处穿流的枪声和沉默的沈默,诗意算是有了:
轻吻黑暗的黑暗
黎明孤独的只剩下我们中的一个
然后我们中的一个被命名为孤独
过去是历史,是秘密
未来是绝望,是长眠
而我们是什么是呢
是活着的血肉吗
或者……
宾果的声音被突然响起的爆炸声掩去,他还是没能完成他的诗。沈默用狙击镜看见宾果和其他队员所在的掩体被高爆武器炸成了碎片。角落里宾果从不离身的黑色钢笔带着些血迹滚落在爆炸的废墟中,黑色和血色,都是很深沉颜色。
宾果是个三十多岁的法国男人,话很多,也会很多语言。有趣的是他的中文居然要比英文要好,来基地工作的人大多数都会很多语言,宾果说法语是一种很动人和困难的语言,而在所有的语种里中文这方面的的属性和法语算是最接近的,于是他最先学的外语是中文而不是国际通用的英文。沈默知道宾果的钢笔一直没有加过墨水,那支笔对他更多的是纪念意义而非实用。而且基地平时的物资里也没有墨水。现在想来不管这位法国先生平时表现的多洒脱,骨子里还是个很念旧的人吧。
沈默是东方人,但宾果经常给他取各种西方名字,他说干他们这行总是需要很多代号,他自己现在这个名字就是在某个地下赌场取的,他给沈默取得最后一个名字是达芬奇,一位意大利的艺术家。尽管沈默从不觉得自己和艺术能扯上什么关系。
雇佣兵这行在沈默的故乡行情很差,在当地政府的打压下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生意可做,所以沈默接任务从来不挑,而像这种来给某个地下组织的实验室做保安的工作,对他来说算是很一次难得的休假了。然后就是几个小时的飞机,他和一些同行以一种异常严谨的方式用集装箱空运到了一个完全不知道方位的全封闭大型实验室。
一开始沈默以为这里只是一些罪犯的制毒据点,这很常见,毒品在非法盈利的行当中是和军火比肩的,但宾果是负责物资检查的组员,他说每个月送来的货物里绝对没有任何和甲基苯丙胺类似或者相关的化学物品。现在主流毒品的制造少不了这些东西。这是个一开始就披着浓重神秘色彩的地方。
沈默签订的合约是半年,佣兵地下组织的高级联络人做的公证,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被事后处理。这是地下组织少有的可信任关系,大概也是唯一的,佣兵地下联络渠道本身就是由一个大型的犯罪组织在管理。准确来说沈默算是这个组织的长期雇员,每个员工都有着自己的保险。
在基地工作的人来自世界各地,雇佣兵和技术人员的比例大概是20:1,除了管理层是基地自己的成员,所有负责安保的佣兵都是对外招募,同时他们都被禁止和穿白大褂的人接触,沈默有时候甚至感觉自己并不是在保护这些这些人,更多像是在囚禁。不过这不重要,大家本来就是罪犯。沈默告诉自己。
每天做定时的巡逻,然后回住宿区,而沈默的室友就是宾果,一个话不多的人遇见一个话很多的人,话少的更沉默,话多的更嘈杂。日子就这样过去,算是沈默出道以来最平淡的任务。轻松惬意,沈默居然真找到一些度假感觉。但就在半年快到的最后两个月,事情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有技术人员不见了。穿白大褂的人本来就不多,而且他们总是活动在固定的区域,慢慢就会形成一些显而易见的规律,能做雇佣兵且活下来的大多是心思细腻之辈,有异常出现在眼皮底下不可能会忽略。少了3个人,两个经常到食堂4号咖啡机接咖啡,一个是坚定的素食主义者,每次打饭都会花很长的时间。突然他们就不再出现了。下面议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去询问了管理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过了段时间,询问者也消失了。
宾果后来说那个消失的询问者他认识,因为致命的好奇心,一个人潜入了实验室核心区域,然后就没有再出现过。
佣兵们一直以为自己的工作是防卫外界可能会出现的威胁,没想到问题却来自内部。佣兵间的议论越来越多,那个失踪佣兵的团队开始计划着什么,他们谨慎却又明确的刺探着着高层管理们的一些内部消息,但是一无所获。气氛越来越紧张,所有人都做着多余的打算。沈默是所有佣兵里最年轻的,但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合约期就快到了,在那之前不给自己招惹任何麻烦,然后顺利脱身。
但那只是沈默自己的计划,雇佣兵和军人的区别在于军人的任务就是完成任务,而雇佣兵的首要任务是生存。而现在他们中的一部分觉得自己的生存受到了威胁。先是有人很粗暴的向管理层提出要检查实验室内部情况,毫无疑问的被拒绝了,甚至连保护技术信息泄漏的理由都懒得找。这时沈默知道情况已经开始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在合约结束的前一天,几个来自俄罗斯的佣兵在厨房做了个简易的炸弹试图把实验室的安全门给炸开,门倒是没炸开,但却意外的破坏了基地的半数电路系统,自卫程序的某些紧急安全协议被激活,整个基地直接被强制自动封锁,毫无疑问管理层试图处决那几个俄罗斯佣兵,本来是想以最暴力果断的方式镇压这场小规模的叛乱。但他们似乎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群因为生存本能而做出过激反应的雇佣军,而向雇佣军施展暴力,只会招来更多的暴力。管理层很快就被解决了。
但是真正的大估摸的暴乱才刚刚开始,因为瘫痪的电路系统里包括存放物资的仓库,食物的短缺让佣兵们被迫互相战斗,沈默跟着宾果加入了其中一支队伍,经过三天三夜的混战,整个基地只剩下了沈默加入的和另一只由俄罗斯人带领的队伍。沈默在战斗中丢掉了左手。宾果和队伍里的人经过几次协商才准许沈默呆在阵亡的狙击手的位置,宾果用枪顶着自己的脑门上发誓沈默一只手也是个能射的很准的爷么。谁也不知道基地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开放,而物资在战斗中消耗的也是越来越多。战斗双方也自然是没可能有任何谈判的余地。任何一支队伍这时最不需要的就是消耗物资的废物。毕竟到最后,活下来的人是越少越好。
“达芬奇,我想写完我的诗,也许去了地狱还能做一个艺术家。”
“他们应该不会再使用炸药了,基地的结构经不起这么胡闹。”
沈默一如既往的和宾果进行不在一个频道的沟通。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不能关掉对讲机,准备被迫的听对方把诗念完。几个小时前以实验室方向为据点的俄罗斯人不知道为何火力变得异常强硬,几度试图冲向以食堂为据点这一边的防线。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们是物资所剩不多,不得不准备开始搏命。沈默最没想到的是俄罗斯人会这么疯狂,冒着使基地坍塌的风险继续使用不受控的爆炸性武器。宾果最终没能完成他的诗,爆炸直接以他的所在地为中心向四周波及。沈默作为狙击手离得比较远,其他队友连垂死挣扎的行动都来不及做。他瞬间成了最后的幸存者。
俄罗斯人什么时候对炸弹炸弹这么情有独钟了。沈默难得的一个人笑了起来。他丢掉狙击枪,掏出了手枪,开始一个人默默的检查子弹。他的特长是近身搏击,枪械在同行中都不算优秀的,更不可能一只手用狙击枪,而且狙击枪里早就没有子弹了。这些宾果都知道,他骗了其他队友,为了让他们不抛下沈默。
人性这种东西探讨起来很复杂,沈默也从不去思考它,但他没想到在生命的尽头会遇到一个可以被称作朋友的人,这个三十多岁的法国男人,随声带着一只不加墨水的钢笔,梦想是当一个艺术家。他有一首诗到最后都没写完,用死亡都没写完……
轻吻黑暗的黑暗
黎明孤独的只剩下我们中的一个
然后我们中的一个被命名为孤独
过去是历史,是秘密
未来是绝望,是长眠
而我们是什么是呢
是活着的血肉吗
或者死去的灵魂
沈默冲出掩体,把枪举向可能会出现敌人的地方,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瞄准,对方的狙击手一定会第一时间把自己解决,他只是不想一切结束前连一个佣兵的样子都没有。但没有敌人,不知什么时候,交火的战场自那一次爆炸过后就再也没响起过枪声。只有一个人,他站在之前交火地中央。爆炸扬起的尘埃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有衣服能隐约看见。沈默能看出那是一件白大褂。在硝烟弥漫的的小型战场上,他就那么笔直的站着,好像他已经打败了所有和死亡有关的事物。或者,他本身就是死亡。
突然他的嘴动了动,好像是说了一句话。沈默会一些唇语,但没能看清他具体在说什么。但沈默却又觉得自己是听见了,他在说:
“回家了”
世界某个角落。一个男人拿着高脚杯独酌,一旁的酒瓶上写着公元前的某个时间,那是红酒文明开始的年代,他嘴角轻轻扬起,无声的笑了起来:
“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