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天气总是不好。又是一场雷雨天气。
一顶轿子冒雨往城郊赶,在一处摇摇欲倾的危房处停下,巫世南从轿子里走出来,独自打伞走进危房。
危房里站着一条玄色人影,手里握着一束纸花,花色鲜艳,像极了花圈上的妆点。
巫世南轻蔑地看了暮钦晋手里的纸花,冷哼一声。
暮钦晋文雅笑着:“多谢尚书令的花圈,玉从现下开始收花圈,死后大约能入冢花海,倒也逍遥极乐。”
巫世南冷冷道:“殿下莫忘了,巫神的诅咒并不仅仅针对我的女儿。”
“这座房子。”暮钦晋寻了个破烂花瓶,将纸花插在花瓶里,摆在供案上,熟门熟路地走进里间,不一会儿提着一把断了弦的箜篌出来,“尚书令真不知吗?”
巫世南原本是没注意,可这箜篌一出他立刻知道了什么,又是一声冷哼。
暮钦晋从袖子里取出一小股琴弦,给箜篌换弦:“世人均传说我外祖父与外祖母为了躲避巫族的追杀,远避海外。可事实上,外祖父最后的落脚点就是此处。”
暮钦晋宽袖一挥,屋内八盏油灯俱亮,灯火通明。
巫世南这才发现这危房虽破旧,却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而那地板竟然是汉白玉做的。他冷笑:“巫虞寄大少爷脾气果真改不了,东躲西藏之时还如此考究。”
暮钦晋解下腰上软剑,舞了个剑花,一块汉白玉就被割了出来,他将汉白玉递到巫世南面前,只见汉白玉上坑坑洼洼,有无数暗黑色小坑:“外祖父死的时候七窍流血,血雾从发肤中喷薄而出,相传他便是倒在此处。”
巫世南神色一凛,夺过暮钦晋手里的汉白玉,那暗黑色的小坑莫非是?
暮钦晋讽刺道:“死时七窍流血,血液能腐蚀石头,看来贵族的巫神大人咒诅人时也喜欢用血枯石烂,这可不大好,堂堂巫族的神灵,竟然喜欢用色林族的毒药,尚书令大人,你说这事传出去,贵族的脸往哪里搁?”
巫世南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暮钦晋道:“玉想说的是,巫神的每一次诅咒,大约也都需要他人代劳吧。”
巫世南道:“被巫神诅咒的人,大多数并不是死在巫族人的手里。”
暮钦晋道:“这正是贵族高明的地方,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为了不招来巫族的仇恨,被巫神诅咒的人极少得到他人的帮助,雪中送炭的人少,趁火打劫的人多,不需要刻意引导,这些外人也成了巫神咒诅的实现者,让巫神的能力显得更无边无际。”
巫世南冷喝:“荒谬。”
“荒谬吗?”暮钦晋从袖子里取出两本册子,“这本册子记录的是苍暮一千年来巫神的所作所为;这本册子记录的是燕国五百年来巫神的所作所为。玉发现巫神除了诅咒巫灵之外,不曾干过其他事情。巫灵原是巫族权力最高者,为了限制巫灵,巫族的族人才会创造出巫神这一虚拟的神祇,尚书令大人,你以为呢?”
巫世南亦露出一丝讽刺笑容:“少年人,你的见识太浅了。若是巫神真的如此简单,老夫岂非草包?”
暮钦晋认真地看向巫世南:“尚书令大人信神?”
巫世南坚定道:“信。”
暮钦晋退后一步,立在危房最危处:“今夜有台风过境,巫憬憬玉是娶定了,巫神若是显灵,不妨将玉活埋于此,倒也省了尚书令大人的烦忧。”说完,他席地而坐,将修好的箜篌立起,悠然自若地弹奏起来。
巫世南沉默了下,寻了张椅子亦坐了下来。
夜一点点深下去,风逐渐狂暴起来,危房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仿佛时时刻刻都要瘫倒。暮钦晋的乐声却一径的悠然自得,他笑了笑,道:“尚书令大人,你可知道令媛偏爱怎样的曲子?”
巫世南冷淡回复:“不知。”
“热闹的。”暮钦晋微微一笑,“她喜欢听喜气洋洋的曲子,她的乐感极差,若是曲子偏于平淡,她便能睡过去。”
巫世南不满道:“你的乐感才差。那把火不思咿咿呀呀的,总让老夫以为自己住进了牛棚。”
暮钦晋也不分辨,继续弹着箜篌。或许是因为流着巫虞寄与慕容摇影的血液,对于乐器他几乎是无师自通,信手拈来。
巫世南默默看着暮钦晋弹奏箜篌的侧影,恍惚间与记忆中那抹模糊的景象重合,那该死的,不负责任的男人!
狂暴不由自主地控制他,他站起身,一拳砸向暮钦晋。
暮钦晋不避不躲,生生受了巫世南一拳。他抹去嘴角的血液,嘿嘿一笑:“看来这次巫神大人是要借尚书令大人的手来施展诅咒了。”
巫世南厉声道:“是又如何!”他提气于丹田,一手抡起供案,砸向暮钦晋身后的梁柱。
哗朗朗,哗朗朗。房间开始剧烈摇晃。巫世南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一块砖头砸在暮钦晋头顶,他没有闪避,抹了抹额角的鲜血,又拾起箜篌:“尚书令大人不妨去外面等着,若是玉死了,烦请收个尸。若是玉侥幸不死,您就安心当玉的泰山翁吧。”
巫世南没有回答,人倒是真的出去了。
在他步出危房的下一刹那,整幢房子轰然倒下。没想过去救暮钦晋,也不着急离开,巫世南就冒着雨站在倒塌的危房旁边,冷冷看着那一片废墟。他的眼前依稀出现一条火红的身影,俏生生立在他家最高阁楼的屋顶上,那女人亲手封住了自己的武功后冲着他的爹爹乐呵呵地喊着:“虞寄,我要从这里跳下来,若是我死了,你就葬了我;若是我侥幸活下来,你就跟我走吧。我试过了,没有你的日子,比死还难过。”
若从那个高度跳下来,十有八九是要死的。那女人却活了下来。
巫世南讽刺一笑,那女人之所以活了下来,可不是什么奇迹。而是他的爹爹接住了她。他接住了她,随后什么东西都没带,就跟着那女人离开了巫家。
他清楚的记着那一天天气特别好,他的爹爹在院子里为他制一张儿童用的小琴。那男人温柔地摸摸他的头,笑着说他的手太小了,大人的琴用不了。
娘亲抱着他在一旁看着,时而为父亲擦擦汗,时而提供些自己的见解。他一直觉得母亲与爹爹相处的方式极好,相敬如宾,温宁而不甜腻。
可是这一份温宁留不住那个男人。他就那么走了,七弦琴才只绑了三根琴弦。娘亲她静静地看着二人离去,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当二人的身影消失后,她才柔柔转身,将他抱在怀里:“南儿,娘亲不会制琴,娘亲教你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