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憬憬缓缓拆开信笺,入眼是一笔飞白,笔势险峻却不会让人觉得咄咄逼人,而开头那七个字便如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将巫憬憬整个人吞没:
如何同生不同死。
剩下的字看不进巫憬憬的眼睛,她探出窗子,一双漂亮的眸子焦急地探索着四周光景,却是空空荡荡,唯有夏蝉欢鸣。
太过空落的情绪一瞬间击穿心脏,巫憬憬差点掉出眼泪,便是幼时,泪水都不曾此般不听管束。
啪。
一颗眼泪到底是落了下来,打湿了信笺,巫憬憬这才把注意力移回信笺上:
如何同生不同死?
同死焉能两相伴,一双白骨散荒海。海枯之誓轻相许,孟婆迷汤谁不喝。一生一世一双人,石烂之时几双人?不许同死赴幽冥,可愿同生共浮世。
巫憬憬的手轻轻颤了下,一页书柬飘落,她这才发现信笺后还粘着一张书柬,吃力的捡起书柬,翻过来却是一张京畿的局部地图,在水色如一处,又是一笔飞白:明夜海生明月,水色如一共看。
水色如一是京畿一处盛景,位于京畿东郊燕河入海口,在此处入海的还有柳江与一些溪流,此处水色不像海水的蔚蓝,不是江流的浑浊,不像溪水的清澈,不像湖水的澄碧,是一种很特别的水色,就像窑变一样,水色如一处的水色特别晶莹剔透,像会流动的青玉。
暮钦晋已经在此站立了许久,久到看尽了月升月落。当远方传出一声鸡啼时,郭燃文从暗处走出来,心疼地看着自家太子爷鬓角肩头的冷霜:“殿下,巫小姐怕是不来了。”
“会来才怪!”云既异冒出头,非常马后炮地说,“哪家小姐看了殿下那封信都不会来,不是我说,殿下,写情书这种事情不是动动笔,押押韵就可以的,你要是换我给你写的那封,温香软玉还不是信到情来。唉,这也怪不得您,殿下您身边的女人哪个不是倒贴上来的,这追姑娘没经验也是情有可原的。”
郭燃文咳嗽了下:“你那封信也太肉麻了,什么海枯石烂,此情不渝,小心天打五雷轰。”
“海枯之誓轻相许,孟婆迷汤谁不喝。一生一世一双人,石烂之时几双人?”云既异吟诵了暮钦晋的诗句,点头道,“殿下这话说的确实有道理,一个男子今生对一个女子许诺此情不渝,下一辈又对另一个女子说海枯石烂,这一辈子别说移情别恋,就是从一而终,真到了海枯石烂的时候能跟他此情不渝的女子也可以拼出一个后宫。可人姑娘家就爱听这个,殿下这封信的大意就是你巫憬憬发生意外的时候我没有殉情,因为我认为死了也白死,在我暮钦晋的心里从来没有海枯石烂死生契阔的念头,这些都是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你死了别指望我殉情,也别指望我爱你生生世世,我就是这么一个烂人,你要不要。唉,那个余纳玉,那个亲爱的弟弟,你们也别躲了,快出来,大家一起评评理,哪个姑娘家看了这样子的信会要这种烂人。”
被点了名的余纳玉与云从缺走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觉得云既异那个花花公子在感情上确实不站在道德制高点,可是听云既异这么一解释,他们觉得他们家太子爷的道德站位似乎比云某人还低来着,起码人家云某人张口就来的情话还是担了“天打五雷轰”的风险的,他们太子爷连这个风险都不用承担来着。
“咳咳。”余纳玉低咳两声,支支吾吾道,“纳玉拜读了殿下的笔墨,这一笔飞白煞有气势,颇具功底……”
“讲内容!”云既异郭燃文云从缺齐声吼道。
余纳玉又咳嗽了下:“这个内容,恩,这个内容有些,恩有些,骄纵。”
“是了!”郭燃文恍然大悟,“我当时就觉得像一个被宠坏了的不讲道理的小孩子。”
他这话一出,剩下三人全体静默,三张脸同时写上:“您节哀,您走好,您找死,我们埋!”的字句。郭燃文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死死捂住嘴巴。
到底还是云从缺心地善良,他迟疑了下,说道:“郭将军的话其实不无道理,殿下您是否吃准了巫家小姐喜欢您,所以才会肆无忌惮些。”
暮钦晋狐疑地看了众人,默默回顾了自己写的话,疑惑地看向众人:“我那封信很不讲道理?”他只是觉得巫憬憬是一个可以实话实说的女人而已。
“非常!”四人异口同声道。
暮钦晋点头道:“怪不得她不来。”
“会来才怪!”四人又齐声道,就是这意见太一致了,他们连赌局都开不了,无聊地躲在暗处喂了一整夜的蚊子。
暮钦晋点点头,吹了个口哨召来自己的马。
郭燃文喊:“殿下这是去哪?”
“去找她。”暮钦晋回了一声。若她喜欢甜言蜜语,他也不是不会说。
明月将落,夜歌已歇。
巫憬憬倚着窗户半仰着头,轻声一叹,今夜的月色比往昔都美,不仅清冷,还清凄。
“他们说我的信不像情诗,所以,”暮钦晋的脸蓦的放大在巫憬憬的面前,温热鼻息将两人之间的空气化成薄雾,幻真幻假,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诱哄,亦幻真幻假,“你不喜欢?”
巫憬憬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戳暮钦晋的脸颊,温温的,是真的。
暮钦晋顺势握住她的手指,强势的目光锁住她迷茫的眼睛,低低诱惑:“你不喜欢吗?”
巫憬憬摇头。
“不是不喜欢,”暮钦晋低低笑开,“那就是喜欢了。”
他握住巫憬憬的手指,勾着她的小手抚弄自己的昨夜新长的胡茬,话语透着抹委屈,添了些孩子气:“我在水色如一等了你整整一夜,冷霜落了我一身。”
巫憬憬顺着他的话语将注意力落在他身上,果然湿湿的,泛着寒气。她想抽出手去碰触暮钦晋的衣服,却被暮钦晋顺势握住了手:“末日海口我有去救过你,只是救不了。我救不了你,自顾自走了,这也不算罪不可赦,对不对?”
巫憬憬点点头。
“你……”暮钦晋原本想问她在末日海口时是否一直清醒,却终究于心有愧,问不出口,他自嘲一笑,改口道,“走,我们现在去看。”
巫憬憬推拒。
暮钦晋的孩子气又多了几分:“我写的信,你说喜欢的。我们一起去水色如一,去了就代表你喜欢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加大着力气。
巫憬憬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急着想表达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在她发出一个字前,其他声音先于她的声音响起。
骨碌碌。
是轮子的声音。
停住。
暮钦晋的动作停住。
他的凤眸掠出一丝锐色,一瞬间就捕捉到了声源。
停驻。
时间停驻。
良久良久,暮钦晋的喉咙发出几声嘶嘶嘶的声音,却讲不出一个字。
巫憬憬趁机抽回了自己的手,转动身下的轮椅,退后,与暮钦晋拉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