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活着。
暮钦晋不由得回眸看向那躲在荷叶下的粉红色荷花,真是好看呀。
“前辈,这株荷花送晚辈如何?”冲着空无一人的荷花池,暮钦晋朗声道,随后迈过愣成一排雕塑的大理寺官员,朝着明镜堂走去。
明镜堂。
巫世南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好官了,回到京畿的第二天就立刻办公。三令一台分别指尚书令、中书令、门下令和御史台最高掌管兰台,此刻四位大臣端坐在大厅的两边,中间高高在上的主座却无人坐。
暮钦晋抬头看了眼明镜堂中间巨大的明镜——他的父亲大人不愿意出现在堂前,那边是在这镜后了。
依着惯例,询问了所有的当事人,出乎暮钦晋意外,镇守边关的萧威强都被召了回来。这位青年将军为人稳重、思路清晰,回答的内容平实中立,不偏不倚,是萧家人一贯的作风。不过这一次暮钦晋确实没有做错事,这中立的回答就是对他有利了。
沐清臣亦出现了。让暮钦晋颇为狐疑地是沐清臣竟然是一脸的病容,似乎饱受了极大的折磨,虽然他脸色依旧神色淡淡,山水不露。
所有的证人都问了一遍,大体的证词都对暮钦晋有力,主持本案的上官丹青问道:“殿下可有何补充?”
暮钦晋跪在堂中,仪态比端坐着的几位还从容优雅,一半温煦一半淡漠。
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件事可大可小,什么三令一台不过是个形式,到了最后,还不是一墙之隔的那人说了算。
心里满是不屑,暮钦晋的语调却再谦卑不过:“玉无……”他的话顿住,默了下,抬头笑,“玉确实还有一点需要补充。”
“殿下请讲。”
暮钦晋抬头,认认真真逐一审视几位人证,方用再认真不过的语气道:“还缺一位人证。”
“何人?”
暮钦晋看向巫世南:“尚书令的掌珠,巫家小姐。”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巫世南,巫世南眉头轻皱:“小女尚未清醒,亦不知何时清醒。”
尚未清醒吗?
暮钦晋沉下眉目,不再说话。
这时,一个小太监走进来,在中书令夏子升的耳边低语几句。夏子升随即与另几位大臣打了眼色,四个人一起站起来,往外走去。当夏子升走到沐清臣身边时,他停下脚步,很是关怀道:“巡视河道固然重要,身子亦要顾好,唉,男人缺个女人照应是不行的,为师回头帮你说门亲事。”
他的话刚一说完,走在前头的巫世南的脚步便慢了下来,他回头看看师徒二人,神色有些期待,但脸上那股子想过来套交情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便消失,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摇头往外走去。
没人让暮钦晋起来,他便继续跪着,思绪凝定。说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当他知道巫憬憬死了时,感觉整个人都要疯了;可是当他知道巫憬憬还活着时,心里却又轻松得过了头。死了的巫憬憬仿佛是他缺掉的那块心间肉,活着的巫憬憬在他心里却又仿佛轻如羽毛,即便知道她尚未清醒,他也没有焦急的感觉……这是怎样一种畸形的情感,暮钦晋自己都琢磨不透。不管怎样,暮钦晋又笑了下,这种轻松的感觉很是不错——不仅仅是因为少欠了一条人命的解脱,更是因为他千分庆幸、万分欣慰地发现自己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在乎巫憬憬——他只是因为亲手将她推向死亡的愧疚感才会对她念念不忘,成疯成魔,并不是动心了,这样很好,再好不过了。回头想想,他怎么可能对巫憬憬动心呢,他早就有伊伊了。前两日的疯魔是脆弱的道德感在作祟吧,他还不够坏,这真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啊。
过了一刻钟,夏子升等人回来,兰台司马攸宣读了今上的旨意:“儿玉人私调边军,虽无恶心,然,不识大体。令静思一年,原预赐之职位,由三儿青鸟替入。”玉人是暮钦晋的字,而青鸟则是暮钦晃的字。
此旨意一出,饶是沉稳如萧威强都露出不平之色。所谓原预赐之职位,说的是左翊卫上将军。
南燕的武将官职有些繁复,但主要包括如下:
正一品:天策上将
从一品:骠骑大将军
正二品:辅国大将军
从二品:镇军大将军
正三品:左右卫上将军、左右骁卫上将军、左右武卫上将军、左右威卫上将军、左右金卫上将军、左右羽卫上将军
其中,自南燕建国以来,天策上将唯有一人,即南燕国开国君王暮匡辉。
而当今,萧重柔的父亲萧衍为骠骑大将军,统帅全国兵力,包括禁军、十二卫六率、边防军以及暮军。
禁军由辅国大将军徐元山与辅国大将军岳湛水统帅,十二卫由各上将军统管、边防军由各疆域的镇国大将军统领。暮军是一支隐军,神秘未知。
凡是出质的皇子,都是以自身性命来换取国家的和平,是以,能成功归国的皇子便是勇敢与仁爱的象征,会得到一卫府军的兵权。
将暮钦晋在萨达出生入死五年才得到的一卫府军军权轻飘飘便转给了养尊处优待在京畿的暮钦晃,饶是中立如萧家,都觉得太不公平了。这道旨意本该是由中书令夏子升宣读的。但夏老头在听到今上口述这旨意时,就已经跳脚跟今上吵翻天了。但今上看似文雅,实际上却不是善听之君,无论夏老头如何辩论,今上依然故我。不过,夏老头也是个有勇气的人,他坚持认为今上的做法太失公平,所以,今上写好的旨意,他双手放在背后不去接,更不肯开口宣读。所以,才会有方才御史台的兰台大人来宣读的不合常理的一幕出现。
比他预计的要好呢。暮钦晋掩住心里的笑谑,露出饱受刺激,无法接受的惨白容色,优雅的仪态荡然无存,双手按住地面,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用着颤抖难抑的声音一遍遍乞求道:“本宫要见父皇,孤要见父皇,让我见父皇!”从本宫到孤再到我,他一连换了三次主语,仿佛已经失去了分寸。
夏子升面露不忍:“殿下,今上已经回宫了。”
“不,父皇不会这么对我的!我是皇长子!孤是太子!”暮钦晋冲着夏子升大吼道。
夏子升蹲下,语重心长道:“殿下,莫失了仪态。”
他的话还未说完,与他同站一起的门下令岳湛渊冷哼一声,轻蔑看了暮钦晋一眼,负手离去。
“如是,巫某亦告辞了。”巫世南见岳湛渊走了,亦告辞离去,行走的速度甚是焦急,几乎是用跑的。
他是在担心巫憬憬吧。暮钦晋猜测着,却没有半分追上去探问巫憬憬情况的意愿。得知她死里逃生那一瞬间的狂喜犹如惊天大浪将他前几日的疯魔一扫而空,现在的他灵台清明,情思冷凝,四肢百骸,七情六欲均为理智所掌握。无情才是帝王家,他的父亲刚刚才给他重新上过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