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
巫府。
烛火飘摇。
巫世南一脸凝重地走入府内,他的夫人正焦急等待,看见他,立刻迎了上来:“如何?”
“去了。”
“啊。”巫夫人轻呼一声,唉唉轻叹,“可怜太子,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
巫世南淡淡道:“身在皇家,总是饿不死,冻不着的。记住,他是慕容家的人,是慕容摇光的外孙,与我们巫家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她母亲是你亲妹妹啊。”巫夫人忍不住道。
“住口。”巫世南厉声训斥,“她是慕容家的女儿,而我,姓巫!”
十年后。
君夫人府。
三月天,桃花宴,君夫人手里有桃花箭。
又是一场桃花节。
在君府制高处的阁楼上,君夫人与巫夫人一同煮着刚爆芽的龙井,从最高处看着南燕的小儿女们互诉情衷。
“让憬憬一个人待在下面没关系吗?”君夫人瞟了一眼规规矩矩在楼下罚站的巫憬憬,语带疼惜。
“没关系。”一提女儿,巫夫人就忍不住叹气,“戏文里都说那孙猴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我不信,石头里蹦出来的人哪里那般活泼,依我看来,我这女儿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你信不信,她能在那里站一天,眼睛都不眨一下!”
“女孩子话少些未尝不好,贤妻大多都是哑妻。”君夫人娇笑,为巫夫人斟茶。
巫夫人叹息一声:“若是一夫一妻,这般个性倒也算了,就怕日后她夫婿娶一班宠妾,她这样子,不知要吃多少亏。”
“一夫一妻?”君夫人忽觉舌尖的茶味转涩,“纵观南燕,除了萧衍大将军,又有何人只与一个女子相守一生。”即便她贵为皇妹,她那看上去老实斯文的丈夫还不是三妻四妾。好在他死得早,她也少吃了几缸醋。
巫夫人的目光在女儿身上流连一番,无意识又或者深思熟虑地呢喃出一句:“若是找不到一个把她疼进骨子里的男人,我便留她在府里,不嫁了。”
“憬憬才六岁,你又何必杞人忧天……咦,她怎么不见了!”
君夫人是他的小姨。
他喜欢待在小姨家。
那偌大的皇宫虽然住着与他血缘最亲的人,可他却觉得君府更像一个家。起码君府的东西是可以安心吃的。
这把琴叫羽差,他喜欢弹这把琴。小姨说娘亲来君府玩的时候,最喜欢的亦是这把琴。
他,假装喜欢弹这琴,就跟他假装喜欢待在君府一样。
他的情假,小姨的情真就可以。
慕容家已经没落,他能依仗的除了老师就只有君家的力量了。他虽然只有十岁,可若是把他弯弯绕绕的肠子拖出来,或许比十个壮年汉子的肠子还长。
思及此,暮钦晋皱了皱眉眉,为何不论他如何努力,总是讨不了父皇欢喜?听舅舅说,父王似乎想将他出质给萨达。这一走,几乎是有去无回。
叮!
琴断。
“谁在那里!”他转头,一声冷喝。
桃树后露出半张小脸,嫩嫩的颊,约莫五六岁年纪,是个小美人胚子,比之伊伊却差了一些。特别是那双眼睛,呆呆滞滞,哪有伊伊灵动。
“小妹妹,你迷路了吗?”原本想粗声粗气将她赶走,但在开口前他还是选择换上一张和蔼可亲的大哥哥面容——能参加小姨的桃花节的人,非富即贵,他以后或许用得着。
纤纤小指头指了指他的琴:“好听,学。”
虽然他住的地方跟冷宫差不多,虽然他的伙食跟冷宫差不多,可他是太子!太子!太子!不会奶娃子!
吸气吸气吸气,暮钦晋维持着笑容,装出一副非常乐意但是莫可奈何的样子:“琴断了。”
小丫头秀秀气气地从桃树后面走出来,秀秀气气地走向羽差,那姿态已然是一派小佳人的气韵了。她好认真好认真地盯着断了的琴弦看,好苦恼好苦恼的样子。
琴案底下就有弦,不过暮钦晋绝不会告诉她。他走近她,摆出同样苦恼的脸:“断了,小妹妹,大哥哥今天没法教你了,回去请个师傅教你吧。”
小人儿看看他又看看琴,忽然抓住自己的小辫子,打散了,拉下一把头发,递给暮钦晋:“修。”
这是头发不是弦!!!!!!!哪来的小笨妞!!!!!!
暮钦晋好想把她扔到旁边的小河里去,好想好想。
可他能忍,他人生最大的本事就是忍,用着近乎对自己残忍的方式在忍,笑,笑得再温柔一点,用柔柔的语气:“小妹妹,这是头发,虽然够长,但是不够韧,不能当弦用的。”他接过她的头发,想扔掉,忽然想到在南燕女孩子的头发是定情的信物,不能乱扔的。叹了口气,他随手塞/入羽差的安格里,准备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偷偷扔了,不让别人发现。
眸光无意间撇到她的手腕,他眉心跳了跳,又看看她的脚踝,再看她的耳朵,再看脖子,他心跳加速,声音越发温柔:“小妹妹,你往哥哥这里走一步。”
小丫头乖乖走了一步。
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声音。
在君府里,他听过很多流言。
有一个流言是说巫世南的独生爱女安静异常,一个月都说不上三两句话,无声无息,死气沉沉。巫夫人为了让女儿活泼些,在她身上挂满铃铛,可是,满身铃铛的巫家大小姐竟然能在走动间不让铃铛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巫家,他知道的。
他的外祖父,他的老师,不止一次的拉下他们的老脸,去乞求巫世南对他这个侄子的认同,去奢望巫世南来做他背后的靠山,巫世南每次都极度有礼又极度疏离的拒绝了他们。
哪怕在外祖父临终前,都死死抓着他的手,用鬼都听不清的声音告诉他:“巫家,一定……要……争取到巫……家……”
“来,小妹妹,你的头发散了,大哥哥帮你扎辫子好不好?”
小丫头点了点头,果然惜字如金。
他没给别人扎过辫子,手劲不知掌控,好几次扯到人家小姑娘的头皮,他都觉得疼了,小丫头倒是真的一声都没吭。
好丑!
丑!
他扎了又解开,解开再扎,到了第三遍总算像模像样,只是这时才发现竟然没有绑绳——之前的辫子是没有绑绳的,那扎辫子的嚒嚒当真厉害。
可是这手艺他不会!
左看右看,他停在了自己腕间——上面系了一根红线,是伊伊点名要的生辰礼物。他解下红线,给小丫头绑好辫子。伊伊的,待会儿再去买吧。
认真看了看,觉得还是有点丑。
嗯,不止一点点丑。
他起身,摘下一枝桃花,别入小丫头的辫子里,好看多了!
“疼。”小丫头盯着他,吐出一个字。
反射弧真慢!他心里唾弃,嘴里柔声道:“太紧了吗,我给你松松。”一想到要重新扎辫子,他有点想跳河。
小丫头摇摇头:“摘花,疼。”
他愣住,叹服——一直以为自己是南燕国最虚伪的人,没想到眼前这矮自己一大截的小丫头才是个中翘楚——假的连他都受不了了。
哼,桃花疼。
那些女孩子说兔子好可爱,打猎时不能杀兔子的时候他就觉得她们虚伪死了,放眼望去,她们哪个不是无肉不欢的。
嘿,这一个更厉害了,连摘桃花都不让了。敢问,她吃什么长大了?西北风吗?
米饭疼不疼?青菜疼不疼?棉花疼不疼?
小丫头好轻好轻地拉住他的手:“血,疼。”
他低头,这才发现刚才琴断时他的手指被割到了,所以,她说的会疼,指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