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达利去一家裁缝店为自己定制了一件无尾常礼服。他住在维维埃纳街的维维埃纳旅馆。达利后来了解到这条街劳特亚蒙居住过。达利有了无尾常礼眼,米罗带他到达托公爵夫人家吃饭,她是在马德里街头被暗杀的保守派部长的未亡人。大批来客中,达利差不多只记得库埃瓦斯·德·维拉伯爵夫人,几年后她成为达利的好朋友。她很熟悉马德里所有精神运动的情况,他们谈到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显然使大家发烦。米罗穿了件像盔甲一样凸起的上浆衬衫,他变成这件衬衫的囚徒;他仍然保持着沉默,但他观察着一切并像他那马赛人故事中的猫头鹰一样思索着。饭后,他们去醉舟喝香槟酒。在这儿,达利发现了一个名叫雅各比的人,这是个幽灵般的、闪着磷光的、绝无仅有的、夜间活动的生命,达利在随后的生活中必定会看到他,在所有新夜总会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碰到他。达利在巴黎摆脱不掉的东西之一,就是雅各比苍白的面孔,可达利从来无法弄清其中的原因。
米罗以令达利羡慕的随便态度付了账单。他们俩单独走回去,他终于下决心讲话了。每说一句,他都用力收紧嘴唇:“这对你将是严峻的,但你不要泄气。别说得太多,要锻炼身体。我有位老师,每天晚上我都练拳击。明天他们去拜访特利斯坦·查拉,他是达达主义者的头。他有威望,可能会请他们去听音乐会。他们得把音乐当鼠疫来提防……生活中重要的,就是要固执。我想表现的东西没体现在我的画上,我就把头在墙上撞得流出血来……”
一瞬间,达利在想像中看到那面血迹斑斑的墙。这是与达利的血相同的血。米罗的作品在这时已开始成为达利所想的一切和达利会崇拜的东西的对立面了。没关系,反正血在那儿。
第二天,他们在彼埃尔·罗柏家吃饭,陪客是他培养的半打新手。他们全受着合同的支配,享受着令人快慰的小小光荣,这种光荣刚一出现,就要消失了。这群从达利记忆中被抹去的人中,惟一有个性的人就是画家巴维尔·柴里切夫。达利出来后,他是世上第一位把达利带到地铁的人。达利无论如何也不想挤进地铁里,柴里切夫看到达利害怕的神情,开心得笑出了眼泪。他告诉达利他要在达利头一站下车,达利抓住柴里切夫求他别丢下自己。“别这样,”柴里切夫说,“这很简单,下一站你下去后,会看到“出口”两个大字的。你只要登上几级台阶,就会到外面了。此外,你只要跟着那些同你一起下车的人走就行了。”
如果没人下车呢?达利终于到了站,登上台阶,走了出去。经过地铁压迫人的恐惧感之后,他觉得一切都很容易。柴里切夫刚给达利指出了地下的道路和成功的正确公式。后来,达利总在生活中利用外人难解的精神的隐藏地铁。
达利那些最亲密的朋友多次寻思达利在三四个月里变成了什么样子。“达利呢?他在哪儿?他在干什么?”达利在他的地铁里旅行,并在最意外的时刻突然从那里出现:“我到了,我上去了,我出来了。”地铁把半窒息的达利留在上面,重又疯狂地呼啸而去,它不倦地单调重复着:“达利来了、看了、征服了……达利来了、看了、征服了……达利来了、看了、征服了……”
从1929年这一年起,达利已在反抗由战后的这些艺术爱好者的焦虑所引发的“全面革命”。在怀着跟他们相同的激情投入那些最具破坏性和最为疯狂的思辨中的同时,达利已经以怀疑论者不择手段的方式为永恒传统将临的一个历史阶段准备好了结构的基础。达利觉得超现实主义者们是仅有的这样一些人,他们组成了一个团体,它的种种手段有助于达利的活动。照达利看来,他们的领袖安德烈·布列东的那显而易见的领袖作用是他人无法替代的。至于达利,达利将试着去统治,不过达利的影响将是看不见的、机会主义的和反常的。在这期间,达利意识到他的位置和他的各种弱点。达利也意识到他的朋友们的各种缺陷和各种才能,这是因为他们是他的朋友。达利摆出一副公理在身的样子:“要是你决心为你自己的胜利而战,那你就要毫不留情地毁掉那些与你最相似的人。整个无个性的同盟,整个共同意味着埋葬掉你的那一切。你去把集体当作经验来享用吧,然后再打,使劲地打吧!只剩下独自一人。”
达利只剩下独自一人,不过经常有加拉陪伴。达利的爱情使达利傲慢而又大度。达利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开战的计划。他觉得它们一下子提前成熟了。恰恰在达利在世界艺术之都巴黎的首次展览开幕前两天,他决定同加拉一起去蜜月旅行。这样一来,达利甚至无法看到他这次首展作品悬挂起来的情景。达利甚至得承认,在旅行期间,达利和加拉,他们是那么关注他们的身体,他们几乎没有一点时间考虑达利的展览(它已经成为“他们的”展览了)。他们真纯温柔的爱情展开在巴塞罗那,接着在附近的一处海水浴疗养地斯蒂热丝,在地中海冬日的阳光下,荒凉的海滩闪闪发光。
一个月以来,达利没给父母写过一行字,于是每天早晨达利心中就有种轻微的负罪感。达利也向加拉说:“这不能永远持续下去。你知道达利应当独自一人生活。”
加拉把达利留在菲格拉斯,她回巴黎去了。在熟悉的餐厅里,起了一场风暴,一场达利朝着微微抱怨的父亲挥舞着闪电投枪的风暴,她因达利对父母的态度日益傲慢而感到悲伤。他们谈到了钱。事实上,达利同戈曼画廊签订了一份两年的合同,而达利就连这份合同的期限都记不住。父亲让达利试着把它找出来,达利回答这不忙,能慢慢来,不管怎么说,达利当时太忙了。达利也补充说,他花光了戈曼预付的所有钱,这令全家感到震惊。于是达利在口袋里摸索着,把它们翻过来,从中一张张地抽出团得几乎不能用了的一些钞票。达利把所有占地方的小额硬币都扔在车站前的广场上了。最后,达利在桌上整齐排列出旅行剩下来的三千法郎。
第二天,布努埃尔突然来到菲格拉斯。他从诺埃尔子爵那儿收到一份“合作的股金”,用来拍摄一部会在他们脑海中闪现的影片。购买了达利的画《阴郁的游戏》的也正是这位诺埃尔子爵!达利在戈曼那里展出的全部作品都卖掉了,售价从六法郎到一万两千法郎不等。达利动身去卡达凯斯,达利的成功再加上开始搞《黄金岁月》,使达利心情激动。照达利的想法,这部影片应当传达受到天主教神话的辉煌创造浸润的爱的暴行。在那时,达利已经赞赏天主教的伟大和它的各种大事件,并对此念念不忘。
“就这部影片而言”,达利对布努埃尔说,“达利希望有许多大主教、骸骨和圣体显供台。达利特别希望大主教头戴绣花的主教冠,在克鲁斯海岬多岩石的洪水中洗澡。”
布努埃尔,以他那阿拉贡人的固执和天真,把整个这件事都变成了一种肤浅的反教权主义。达利必须不停地制止他奔放的热情,对他说:“不,不,别让人发笑!达利喜欢这些大主教,达利甚至很喜欢他们。达利非常希望有某些亵渎宗教的形象,但应该加上当时的狂热,就像一次真正的渎圣行为那样!”
布努埃尔带着脚本回巴黎去着手搞分镜头了。达利独自留下来,呆在卡达凯斯。达利每餐就吃三打海胆和六块放在葡萄嫩枝上烤的排骨。晚上,达利品味鱼汤、番茄鳕鱼或炸茴香狗鱼。
有一回吃午饭时,达利正切开一只海胆,突然看到面前的海边有一只白猫,它的一只眼睛放射着奇异的银光。达利走近它,这只猫并没有逃走。相反,它久久地凝望着达利,眼睛一眨不眨,于是达利发现它这只眼睛被一个大鱼钩刺穿了,鱼钩的尖从扩大了的流血瞳孔中露出来。这看起来太可怕了,无法抽出鱼钩而不把眼眶掏空。达利朝它扔了些石头,想赶走这恶梦般的景象。可随后一些天,每当达利弄开一个海胆时,就看到这猫的形象重又出现了,达利吓瘫了。他终于相信这只猫是个预兆。事实上,过了几天,他就收到父亲的一封信,宣布他被家庭无可挽回地驱逐了。此刻达利也无法揭开引起这一不和的奥秘。这只涉及他和父亲。而达利不想再碰疼这个使他们六年间都非常痛苦的旧伤疤。
达利收到这封信时,最初的反应就是去理发。可事实上达利做得更妙,达利剃了光头,接着把被牺牲的头发与中午吃的海胆空壳一起埋到地下。做完这件事,他登上卡达凯斯一处能够俯视整个村庄的丘陵,达利花了两小时凝望沉思他童年、青春期、成熟期的全貌。
夜晚,达利定了一辆出租汽车,让它第二天把他送到边境,以便乘直达巴黎的火车。早饭时,达利饮着卡达凯斯的烈酒,吃了一些海胆。达利光头的影子在墙上显出清晰的轮廓。达利迷恋起一个海胆的壳,向它立正敬礼。
卡达凯斯到波尼山口的道路蜿蜒曲折地渐渐升高起来。每一转弯处都重新展现着村庄和海湾的景色。在最后一个转弯处,从童年时起,达利就转过头再一次把达利内心深处的这个风景填满他的双眼。可这天,达利坐在出租汽车里,没有回头收集他最后的图像,反而继续看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