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利同父亲和妹妹一起动身去马德里,美术学院的入学考试包括照古代艺术品画一张素描。达利的模写对象碰巧是雅各波·桑索维诺《巴库斯》的复制雕像。达利有六天时间来描画它。达利的工作遵循正常的程序进行,第三天,看门人跟在院子里等他们出来的父亲闲聊,宣称他担心达利考不上。“我不讨论你儿子素描的艺术价值,”他说,“不过他没有遵守考试规则,规则上说得很清楚,素描要具有安格尔用纸的规格,可你儿子画得那么小,人们绝不会把那些空白的地方当成四周的白边的。”
从这时起,达利的父亲就像死了一般。他不知道怎么劝达利好:是重新画还是不顾一切继续画下去。在此后散步期间和晚上在电影院期间,父亲不停地重复着:“你觉得有勇气重新画吗?”长久的沉默后,他又说:“你还有三天!”达利从折磨中获得了某种乐趣。然而,他的苦闷也传染了达利。他们躺下睡觉前,他又一次跟达利说:
“好好睡吧,别愁这件事。你要做决定,明天就应当保持最佳的状态。”
第二天,达利大胆地擦掉了一切,重又变白的纸张使达利呆住了。在达利周围,别的对手已处在工作的第四天,他们开始涂阴影。再有一轮,只要认真润色一下最后的细部,他们就会画完了。达利凭着毅力,重新动手工作。一个小时,达利还没能匆匆打好这幅新素描的大轮廓,它这么差劲,达利必须重新把它擦掉。父亲等在出口处。
“怎么样,你做了什么?”
“我全擦掉了。”
“新画进行得怎么样?”
“我还没动手呢,我只不过是擦掉和确定了一下比例。我希望这次画得更有把握!”
“你说得对,”他对达利说,“可用两小时确定比例,这有点儿太过分了!你只有两天了,我本应该阻止你擦掉它的。”
这天,他们俩谁也吃不下饭去!每次吃饭时,他都坚持着:“吃吧!吃吧!如果你想明天精力充沛,那就要吃东西。”他们忧心忡忡。达利的妹妹脸色也不好。父亲一秒钟都没睡,始终受着不该擦掉那幅素描的想法的折磨。
第二天,达利动手工作,甚至都没看一眼达利已记熟了的那个模写对象,这一轮结束时,达利只感到把它画得太大。达利的画纸上画不下脚了。这比留出过多的白边还要糟。达利又把一切都擦掉在出口处,达利发现父亲焦急得脸色都变白了。
“怎么样?”
“太大了。”达利答道。
“那你打算怎么力?”
“达利已把它擦掉了。”
他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涌现出两滴泪珠。
“我们走吧,”他说着,仿佛是要让自己放心,“你还有明天的整整一轮呢,许多次你都是用不到两小时就画好一幅素描的!对吧?”可达利知道这非人力所能做到的,因为至少要一天打草稿,再有一天涂明暗调子。父亲也知道这一点。达利这个菲格拉斯最优秀的人,得满含羞愧地回到那儿去了!努耐斯先生肯定达利的素描哪怕只能算达利最一般的作品,达利也会轻而易举地被录取的。
“要是你通不过这次考试,”父亲说,“这就是我和那个看门的傻瓜的错误,他搅合什么?如果你素描画得好,大小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白发绺,现在它像个尖尖的角那样竖起来,表现出他全部的痛苦。
第二天,天亮了,这是个判处死刑的阴沉日子。达利准备好了一切。结局只能是同他们上一天经历的那些时刻一样糟。从这轮一开始,达利就动手工作。用一个小时,达利便画完了一切,包括那些最微妙的阴影处。最后的时刻,达利用来欣赏他作品的优美和成功,这时他又发觉达利画出了一个太小的东西,比第一幅素描还要小!
在出口处,达利看到父亲正在读一份报纸。他不敢问达利,期待着达利第一句:“达利完成了一幅精彩的素描。”
但达利却说道:“很不幸,它比第一幅还小!”
最后这句话的效果如同投了一枚炸弹。考试的结果同样富于戏剧性。美术学院录取了达利,评语如下:“虽然此素描并非照规定尺寸画成,但是它极为完美,评委会对它表示认可。”
父亲和妹妹离开了,达利独自留在学生公寓一间十分舒适的房屋里,要被这儿接纳,必须有极有力的推荐。西班牙最好家庭的儿子们居住在这儿。不久,达利就开始到美术学院上课。达利把时间全用在这上面。达利既不在街上闲逛,也从不去公寓的影院。达利很少拜访同学们,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继续独自一人工作。星期天早上,达利去普拉多美术馆,画各个流派绘画作品构图的分析示意图。从公寓到学院,来回的路只需一个比塞塔。一个月又一个月,这一个比塞塔就是达利惟一的开销。父亲通过校长和诗人马奎纳了解达利的情况,后者受父母委托监护达利;达利的这种苦行僧式的生活甚至使父亲也感到不安了。他多次写信劝达利到郊外游玩、去看戏、跟朋友在城里散步,消除工作的疲劳。毫无作用。从学院到房间,再从房间到学院,达利只花费每日的这一个比塞塔,一个铜子也不多花。达利的内心生活自给自足,任何一种消遣只会是种不快的事。
在达利的房间里,达利画了达利最初的立体主义油画,它们有意识地接受了胡安·格里斯的影响。在这个时期,达利只运用黑色、白色、赭石色、橄榄绿色,以反抗达利前些年的丰富色彩。一顶大的黑毡帽再配上从不点燃的一只烟斗,补足了达利的奇装异服。由于讨厌长裤,达利开始穿短裤加中筒袜,有时还加上一副绑腿。一件几乎拖到地上的防雨斗篷,在下雨天保护着达利。今天达利认识到这种奇特的服装曾具有“神奇的效果”。人们经常当面低声议论它,每次达利进出房间,一些好奇的人便会聚拢来,看达利趾高气扬地走过去。虽然一开始达利充满热情,但很快达利就对美术学院失望了。那些教授,尽管有着年纪和勋章,可却不能教给达利任何东西。其实,他们虽然“已经”是教授了,但仍然向“新鲜事物”敞开着怀抱,远非躲在学院的惯例中。在达利期望从他们那儿得到各种限制、严格和技法时,他们反而向达利提供自由、懒散和不明确的东西。这些老人刚从西班牙的具有典型性的必然范例中隐约看到了法国的印象主义……索罗利亚是他们的神。而达利本人“已经”在反对他们经过几代人后才能隐约看到的立体主义了!达利向他的教授提出一些让人忧虑的问题:应当如何调合油?用什么来调合?怎样才能得到一种持久结实的材料?要获得这样的效果应遵循何种方法?被达利的问题弄得目瞪口呆,达利的教授支吾搪塞地回答:
“我的朋友,每个人都应当找到自己的方式。绘画无法则可言。请表现吧……抛开你所懂的去表现吧。把你的心灵放进去。绘画是由气质决定的!气质!”
达利忧郁地想着:“由气质决定,我能把它转卖给你,亲爱的教授,不过请告诉我混合光油的比例是怎么样的吧。”
“大胆点,”他重复着,“大胆点,当心,别去管细节。单纯点、再单纯点,既不要想规律也不要想限制。在我的班上,每个学生都应该根据他特有的气质画!”
在马德里,很不合乎常理,达利是惟一搞立体主义的画家,可他却向教授们要求素描、透视和色彩的正确技巧。达利的同学们把他看成是反对进步的敌人。他们自称是革命者和革新家,因为这样一来,他们想怎么画都成,他们竟然把黑色从他们的调色板上赶走,而用紫色代替它!他们声称不存在黑色,一切全是由光造成的彩虹色,阴影本身都是紫色的。这种印象主义的革命,达利12岁时就搞过了,就连在那时,他也没犯过把黑色从调色板上赶走的错误。只要瞄一眼巴塞罗那某处收藏中一幅雷诺阿的小小作品,就足以使达利明白一切了。在若干年间,他们一直停滞在他们消化不良的污浊彩虹色中。上帝啊!人能变成兽吗?
大家都嘲笑一位老教授,他是惟一彻底了解他的职业并具有真正职业良心的人。达利本人常后悔当初没充分听取他那些劝告。霍塞·墨雷诺·卡巴涅洛那时在西班牙是很有名的。他从《堂·吉诃德》获得灵感的某些油画,至今仍为达利喜爱,这种喜爱甚至超过了当年。他穿着礼服来了,领带上嵌着一颗黑珍珠,带着白手套改他们的作品,而手套却一点没弄脏。他只用木炭画两三笔,就奇迹般地把素描拾掇好了。他有一对像梅索尼埃那样把一切都摄下来的通灵的小眼睛。学生们等着他离开,以便擦去他做的种种改正,根据他们的“气质”重画他们的素描。能够与他们的懒散相比的,只有他们那既无缘由也无光荣的自负,这是一种平庸的自负,它无法降到常识的水平,也无法升到骄傲的顶峰。美术学院的同学们,你们真是一群白痴!
一天,达利带了一本关于乔治·布拉克的专题论著,谁都没见过立体主义的绘画,美术学院的任何一位学生都没想过认真对待这种绘画。只有比别人更具科学精神的解剖学教授请达利把这本书借给他。他承认从没看过立体主义的作品,可他正确地认为应该尊重人们所不了解的东西。既然这样一些作品被明确无疑地印了出来,其中必然有某种充足的理由。第二天早晨,在读完序言并弄明白了之后,他把这本书还给达利。为了向达利证明这一点,他对达利引证了往日的好几种非具象的和明显几何性的作品。达利回答他事情并非如此,立体主义保持一种非常明显的再现性素描。解剖学教授向他的同事们介绍了达利美学观的智慧和独创性。大家开始把达利看成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
对达利的存在的这种注意,有利于唤醒达利童年时代就有的暴露癖。既然他们完全无法理解达利,达利想达利本人能向他们解释“个性”是什么。虽然存在着一些诱惑,他们继续保持一种典型的好品质:从不旷课、永远恭恭敬敬、无论画什么题材,都做得远远快于和优于班上最好的学生。然而,教授们并没决心把达利看成是位“艺术家”。
“他很认真,”他们说,“很熟练,做他想做的事做得很出色。可是他像冰一样冷,他的作品缺乏热情,因为他没个性。这是个从事理智的脑力活动的人,无疑很有知识。可从事艺术得有心!”
等一等,等一等!先生们,你们就要明白达利的个性了!最初的闪光出现在国王阿尔丰沙八世正式参观皇家美术学院期间。当时,他的声望已经在下降,这次参观把学院分成了两派。许多人都想那天不来,校方预料到会有捣乱活动,不得不颁布一些严厉的命令,强迫大家到场。提前一周,有人就开始清扫一直是肮脏和破旧的学院。制定出了一个精明的措施,用来向国王掩饰他们那么稀少的人数。随着参观的进展,学生们得跑过一些内部的楼梯,去填满新的一些大厅,他们要背对国王呆在那儿。平时在马德里街头拉客的一些漂亮姑娘,代替了那些校方只付给极少工钱的骨瘦如柴的可怜的裸体模特儿。墙上挂上了老画,窗户上装上了窗帘,几乎处处都是镶金银线的花边彩带。为国王参观日做好了一切准备,在官方随员的围护下,国王驾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