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在古时,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二月十五的花朝节、八月十五的中秋节,这三个“月半”被视为同等重要的传统佳节。譬如武则天,她嗜花成癖,每到夏历二月十五花朝节这一天,她总要令宫女采集百花,和米一起捣碎,蒸制成糕,用花糕来赏赐群臣。上行下效,从官府到民间就流行花朝节活动。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会,文人骚客会在馆子里订上一桌,将白天赏花时酝酿好的诗句吟出来,以文会友;而深闺小姐们,也会出来逛逛,赏赏“花神灯”。
晌午过后,萼儿到杨家老宅登门造访,传林黛玉的口信给杨冲,约定酉时三刻,在成贤街旁一处叫作“凤仪居”的小茶馆相见。
自送走了花萼儿,杨冲苦苦熬到了酉时,实在坐不住了,便披了件大氅,出了门去。
由于小书童帮玉符修道观去了,故而杨冲独自走在熙来攘往的成贤街。和前番到此地时的左顾右盼不同,这回他顾不上欣赏这从未见过的古代节会,只是满腹心事,低头不语。
话分两头,且不说心事重重的杨冲,却说那同样心事重重的胡古月,也正漫步于成贤街。
胡古月自吃过午饭,已在街上闲逛了大半日,心中翻滚,脑中混沌。如今已是酉时一刻,他走了这半日,只觉得身心俱疲,想找个歇歇脚、饮杯茶的所在。也巧,他停下脚步,仰头便见一块茶楼牌匾,名曰“凤仪居”。
两日前,他在“同心舫”上听到的谈话,使他忐忑至极。而后,两位美人转入内室,那番他听不到的谈话,更令他当晚辗转难眠。
无瑕公主会和弥勒教联手吗?弥勒教那支谜一般的西南大军究竟在何处?无瑕又是否真的有子嗣?那么多的未知谜团围绕着无瑕公主,而胡古月的职责偏偏是知晓无瑕的一切。
看来,只有动用“那批人”了!
说起“那批人”,胡古月倒是在昨日翻阅名册时,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当看到名册上的某个名字时,他暗道:实在是料不到,世界如此之小,缘分如此之巧。人与人的相逢,果然冥冥之中自有道理。
那名字,不是别人,正是杨冲!
正这么想着,只听得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胡兄,胡兄”地喊着,循声望去,真是无巧不成书,那人不是杨冲又是谁?
胡古月先是心中一凛,但旋即便有了主意。今日,他要试试这杨冲,到底配不配得上加入“那批人”的行列。
“哦,原来是杨兄啊。”胡古月隔着几步路,就遥作了个揖。
杨冲待古月走到面前,也作揖回敬道:“胡兄,没想到几日不见,今日却在这小茶楼与你相会,茫茫人海,咱们两次偶遇,实在不得不说有缘哪。”
说罢,两人互作了个相请的手势,古月走在前,杨冲跟在后,进得这“凤仪居”来。
待两人坐定,杨冲开口问道:“胡兄,你到这成贤街来,可是为了观赏花朝节会的?”
胡古月微微一笑,道:“杨兄,我自然与你一样,是来这儿赏灯赏花赏美人的。”
杨冲也笑,道:“旁人逛街赏灯,皆是兴致盎然,为何偏只有胡兄你愁眉不展的?”
胡古月立即反唇相讥道:“杨兄此言差矣,你说‘偏只有’我愁眉不展。我却明明看见,有位秀才,姓杨名冲,也是愁眉不展地走在成贤街上,与我分明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杨冲闻言抚掌大笑。恰在此时,茶博士送上两碗茶汤,几份小点。
“呃……杨兄,你刚才说我愁眉不展,这话倒也不错。”胡古月斟酌一番,才开口道,“如今我胡家倒真是遇到了件愁人之事。”
“哦?不知道是否方便告诉在下?”杨冲在上一世最喜欢看侦探小说,什么江户川乱步、阿加莎·克里斯蒂、东野圭吾等侦探作家都不放过,真可谓是个侦探小说迷。如今他虽然附身在这封建社会的秀才身上,可那股子侦探热情,却丝毫没减半分。
“哎,原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我与杨兄你一见如故,所以……”胡古月喝了口茶,摆出一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神态,这才说道,“也罢也罢,我说给你听,你也替我胡家出出主意。”
“那是当然,若是能解兄心中烦闷,小弟自当尽力。”杨冲放下茶碗,洗耳恭听。
“这事儿,还得从我那不争气的妹妹说起。”胡古月眼珠一转,娓娓道来,“杨兄,不瞒您说,我胡古月父母死得早,虽留下些薄产,但我自小孤苦,只与我那妹子,相依为命。”
杨冲闻言,点了点头。
胡古月继续道:“而我……而我是堂堂男儿,岂可整日与妹子待在家中平淡度日。你也知道我走南闯北、拜师习文学武之事。”
杨冲复又颔首。
“就因为我长年累月不在家中,我那妹子便缺了人管教,终至做出那大逆不道之事来。”
杨冲听到此处,心头一震,他知道,后面的话才是正题。
胡古月早就观察到杨冲把头凑得更近,更加凝眉静听,知道杨秀才此刻是全神贯注,于是,他加快语速,做足表情道:“哎,我本不想把这种丑事告诉外人,可……可……哎……”
杨冲被古月这番欲言又止给挠得心中奇痒无比,好奇心将他又往古月那边推过去许多。他迫不及待道:“哎呀,胡兄,究竟是什么事,就劳烦您快快相告吧。”
胡古月见到杨冲这副模样,真是既得意又失望。得意的是,他胡古月操控人情绪的手段果然高超非凡。失望的是,喜怒不形于色乃是“那批人”的基本素质。怎可像杨冲这般,只需稍加引诱,便如此忘形。
“兄台,快快相告吧!”杨冲实在熬不住,作了几揖,央求道。
“哎,我那妹子……竟然……竟然与人私通,还……还……还怀上了野种。”胡古月捶胸顿足,还把桌子拍得“格格”作响。
“这……”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杨冲一听竟是这种偷情之事,一下子也没了主意。
“杨兄,我妹子的事情怎么处理,我自有主意。只是如今我所愁之事,是实在不知道那杀千刀的奸夫,是何许人也。”
“哦……原来如此。”杨冲这才知道,胡古月是要他帮着分析出,谁是和他妹子偷情之人。这事儿大大合杨冲的心意,可以过一把侦探的瘾。“那么……胡兄,恕小弟无理,劳烦告诉在下,你家妹子平日里,都和哪些男子接触?”
“不怕杨兄你笑话,我那妹子,我胡家说穿了不过是户小地主,靠着收田租过活。虽说搬进了城里居住,但终究不是大户人家,所以我家妹子,也并不是养在深闺不识人的。”胡古月说得极是流畅,丝毫听不出这些都是现编现造,“平日里,她就喜欢带着丫鬟上街四处闲逛,顺便给家里添置些东西。所以你要问我接触过哪些男子,这……你也知道,我常年待在外头的……”
“说得也是。咦,胡兄,事发之后,你没有盘问过你妹子的丫鬟吗?”杨冲问道。
胡古月颔首道:“自然是严加盘问过,只是那小丫鬟的确也不知道奸夫是何许人也,只是知道我妹子平日里,喜欢逛哪些店铺。”
“哦?这倒是要劳烦胡兄仔细说与我听听了。”杨冲知道,终于问到关键所在了。
胡古月凝思片刻,才道:“照小丫鬟的说法,我妹子平日最常去的店铺,是如下三家。其一,是胭脂水粉铺子,因是张姓老板开的,所以叫作‘张记’胭脂铺。”
杨冲心里暗想:化妆品从来都是女性消费中的支柱产品,看来从古到今皆是如此。
“其二,是‘林记’首饰行。我妹子自小便爱梳妆打扮,对金银首饰之类,最是喜欢。”
果然,除开化妆品,就是金银首饰,哎……女人就是爱美啊。
“其三,乃是‘宋记’香料铺。平日里我妹子每日都去闲逛。”
“哦……胡兄,我约略已知道那奸夫是哪家店铺的了。”杨冲喝了口茶,道。
“此话当真!”胡古月虽是喜出望外,可脸上却并无多大波澜。
“自然不是虚言。”杨冲又喝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说道,“兄台,你想,若是你家妹子整日去些胭脂铺、首饰行的,倒是很好理解。‘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打扮妆容,乃是女儿家的头等大事。”
胡古月点头表示赞同。
“可是,胡兄,你胡家就算再是大户人家,人丁兴旺,也不必每日去香料铺添购香料吧。更何况照你所言,你与妹妹相依为命,而你又常年在外。就算有些侍奉的丫鬟家丁,也不过十口人不到。这么些个人,连吃食都不必天天添购,更何况是香料?所以,你妹子每日去香料铺,此事十分蹊跷。”
“哎呀,杨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胡古月装出醍醐灌顶的模样,击掌不已。然后,他又摆出一副愁容,道,“可就算如此,我也无法得知究竟是这香料铺里的何人?”
“胡兄,这事情好办。你想,你家妹子去这香料铺里只是闲逛,却不装模作样询问价格、试尝香料,是否非常奇怪呢?”
“是很奇怪不假,可那又如何?”胡古月暗自打量着杨冲,说道。
“那就非常不寻常了。因为你妹子每日做出这等奇怪的举动来,而看店的长工却也不感到奇怪,甚至不询问些什么,这难道不是更奇怪的事情吗?按照常理来说,那看店的长工见着你妹子每日这古怪的举动,早该上前询问些个什么了吧?”
“所以……所以杨兄的意思是……”胡古月的眸子里,闪出了光彩,但稍纵即逝。
“我的意思是,这个长工要么就是奸夫本身,要么就是知道你妹子和奸夫的苟且之事,自然也就知道奸夫到底是谁。”杨冲一口气说完,将茶碗里的茶汤一饮而尽,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意。
这么多天以来,除了苦苦等待林家的药材,杨冲基本上过着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日子。今日难得可以好好动动脑子,推理断事,他怎能不感畅快。而正是杨冲的这番分析推理,使胡古月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杨冲此人,稍加磨砺,才堪大用。
可这各怀心事的两人谁都没有发觉,在“凤仪居”的僻静角落,两名百夷族打扮的虬髯大汉,已无声无息地落座,商量他们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杨兄……”胡古月踌躇着,几番欲言又止。
“怎么,胡兄?有什么事儿,你但说无妨。”杨冲豪爽笑道。
“你可知道,你杨家身负密职,世袭罔替。”胡古月压低声音,逼视着杨冲问道。
杨冲顿感气氛有异,眼前的这个胡古月身怀高深武功,若是自己此时轻举妄动,说不定胡古月这小子会立刻翻脸不认人,出手加害。想到这里,杨冲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额头上冷汗直冒,却强装镇定问道:“胡兄这话,小弟可真是听不明白了。”
“哼哼。”胡古月不再说话,只是冷笑不止。
杨冲一时乱了方寸,他料想不到怎会如此这般风云突变,惊恐中又带着极大的困惑。
“你对你的身份,真的一无所知?”胡古月话音未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一根手指抵住杨冲的颈部。
杨冲不知道那里有些什么穴位,但光凭猜测也知道,此处一定有可以置人于死地的穴位。胡古月只需手指一点,我杨冲便要一命呜呼。
可……这真是倒霉催的,我一个穿越来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原来这该死的杨秀才到底有什么秘密身份。而这胡古月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更关键的问题是,是什么样的身份,竟然要让胡古月突然翻脸为敌呢?
杨冲的心怦怦乱跳,只感到胡古月那根铁棒似的手指越逼越紧。
死定了!杨冲索性闭起眼,不做他想。
胡古月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杨冲的皮肤,杨冲心中反倒豁达起来。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当死亡再次降临,他反倒有了一种在这古代社会,久违的熟悉感——死亡的感觉。
“哈哈哈哈哈哈!”伴着朗朗大笑,胡古月收回了手指。
“胡兄,你……你……你这是……”说也奇怪,如今死亡的威胁已经消除,杨冲却后怕起来,说话都结巴了。
“兄弟,你视死如归,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胡古月拍着杨冲消瘦的肩,又将他细细打量了一遍,“瞧不出你这文弱书生,倒是铁骨铮铮啊!”
杨冲被夸得莫名其妙,正待询问胡古月,对方却抢先开了口——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杨兄弟,不,杨百户,从今天开始,我提拔你为锦衣卫千户。同时,你也是我胡古月的智囊了。”
锦衣卫!胡古月竟然是臭名昭着的锦衣卫!
不,等一下!照他所说……我……我杨冲竟然也是锦衣卫的一员!
在杨冲震惊不已的时候,那两个百夷大汉似乎是商量好了事情,如鬼魅一般,悄悄地离开了茶馆去了。
胡古月这时虽然已经发现了这两个穿着异常的百夷人,心中起了些异样的感觉。可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也没有将这两名大汉太放在心上。
若是他能预知一个时辰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将为此刻的“不放在心上”,追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