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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活永远在别处

火车离开上海的时候,郑凡的感觉很奇怪,看着窗外密集的高楼割甘蔗一样地被撂倒,他觉得从殖民地胎盘中分娩出来的上海不过是疯狂地复制了西方僵硬的大楼和轻浮的灯火,到处弥漫着糜烂的物质气息,毫无新意,所以他觉得不是上海不要他,而是他抛弃了上海,这种自欺欺人的情绪让他在火车上足足度过了二百多公里轻松而愉快的时光。

然而,随着目的地庐阳越来越近,郑凡良好的自我感觉正被呼啸的列车一点点地碾碎,已是黄昏,车窗外一轮又大又圆的夕阳正在地平线上渲染着最后的光辉,郑凡隐约看到了乡下的父亲正在黄昏里劈柴,袅袅炊烟潦草地盘旋在山区的天空,此刻的父亲压根不知道儿子即将落草到庐阳,一座封闭而迟钝的内陆城市。

十三年前一个天空飘着细雨的早晨,乡下木匠郑树是被镇上执法队带走的,当时正在刷牙的儿子郑凡嘴里咬着一把牙刷满嘴泡沫地冲过去阻挠,“不许抓我爸!”那位后脑勺有一绺刀疤的执法队队长一脚将郑凡踹倒在地,瘦如小鸡的郑凡跌坐在一滩鸡屎上,嘴里劣质牙膏的泡沫贱了一脸一身。

乡下木匠郑树一开始不想去割那口棺材,可庄上人都说田老七是开着拖拉机贩猪的路上被卡车撞死的,很惨,尸首都不全了,要是再拉到火葬场烧了,那就是惨上加惨。郑树心一软,去了。这一去就违反了严禁土葬、全民火化的政策,被抓走了。读初中一年级的郑凡下午放学后到找镇政府要父亲,“你们把我爸关哪去了?”政府里没人理睬这个拖着鼻涕的小孩无理取闹,一个心地善良的政府女人很含糊地安慰他说,“其实,山里没几个是火化的!”郑凡不理解人家的好意,反而责问道,“没几个火化的,为什么抓我爸?”没找到父亲的郑凡心情忧伤地回到家,一进屋,他发现父亲已经回来了,母亲告诉他说父亲被罚了三百块钱才放出来,等于家里养了大半年的一头猪被罚去了。父亲郑树晚饭一口没吃,他坐在水缸边抽了一晚上烟,后来郑凡将一个烤红薯塞给父亲,父亲没接红薯,他轻轻地揪住儿子的耳朵,“听着,等你将来考上大学,成了知识分子,就没人敢欺负你了。”郑凡没听清父亲说的话,或者说没听懂父亲的话,他听到了屋外的大山里毛竹在风声中哗哗作响,洪水一样地漫过了他家的屋顶。

可等到郑凡大学毕业的时候,压根就没人承认大学生是知识分子,大学生蝗虫一样漫天飞舞,投简历、堆笑脸、装孙子,工作还是难找,计算机、金融、法律专业还好一点,中文、历史、哲学这些专业要想找一个好饭碗,除非李白杜甫司马迁苏格拉底从坟墓里爬起来亲自招聘。所以中文系毕业的郑凡在别人找工作四处碰壁的时候考上了上海华东大学的古代文学研究生。当年私自割棺材被罚了三百块钱的父亲激动得逢人便吹,“我儿子考到大上海去了,还了得,马上就是大知识分子了,镇执法队算什么鸟东西”。庄上人沿着木匠郑树的情绪往下说,“等郑凡当上了大知识分子,回来让执法队的王八蛋们全都跪在你家门口”。

郑凡本以为三年研究生读完最起码能算个小知识分子,可不知从哪一天起,“知识分子”一词说起来有点拗口了,酸歪歪的,广告、宣传、推荐材料中只提及股票专家、经济学家、妇科专家、文化学者、策划大师、销售总监、营养导师、易经大师、职业CEO之类,没人介绍谁谁谁是知识分子。郑凡查阅过部分中国历史,发现历史上曾有过“知识越多越反动”一说,他若有所悟,觉得如今的世道,知识要是不能跟灯红酒绿挂上钩,不说是反动的,最起码是无用的。郑凡一开始有点不服气,“这么大的上海,凭什么就没有我们的立锥之地?”师兄老豹将嘴里的烟头吐到地上,“你以为你是谁,给你一块立锥之地,干上一年,你能在上海买到一个香烟盒大的平方吗?”

老豹说这话的时候,浦东汤臣一品的房子还比较便宜,才卖到每平米十二万。

被上海不留情面地拒绝后,老豹边打短工边等着拿了学位回老家,小凯则不遗余力地挽救着实际上已经不可救药的爱情,他并不知道上海女友的母亲在十六铺码头一边卖茶叶蛋一边坚持着上海人求真务实的婚姻立场,在上海里弄的眼里,一个没钱没房还没工作的文学硕士是战胜不了一枚茶叶蛋的。郑凡比老豹小凯的压力更大,想起父亲持之以恒地在庄邻面前言过其实地炫耀儿子在大上海的辉煌前景,莫名的惶恐几乎窒息着郑凡的每个晨昏,父亲每次打电话来问他在上海的工作落实得怎么样了,他都敷衍着说,“正在落实。”父亲意志坚定地说,“没面子的单位不要去,上海市政府要是一时落实不了的话,就到上海电影厂,将来回山里拍几部打仗的电影,让大伙儿热闹热闹。”郑凡放下电话,心就提到嗓子眼了,他不知道毕业后该如何跟父亲交代,一段时间里,脑子里乱哄哄的,后来他才发觉,他唯有躲进网吧的网络游戏中,动乱的心情才能平息下来。他来网吧不是寻欢的,而是来避难的,网吧就是他在上海最后的避难所,网络游戏则是避难中的口粮。

没到一个星期,游戏中虚幻的胜利和无法兑现的财富终于让郑凡丧失了热情,于是他从毒品般迷人的游戏中逃离,以“流落街头”的网名在网上四处流浪,初春一个平淡无奇的子夜时分,郑凡在“无根时代”聊天室里不经意间遇见“难民收容所”。

郑凡认为“难民收容所”当然是个男的,所以也没什么搭讪的兴趣,就在他准备闪身的时候,“难民收容所”点击了他。

难民收容所:怎么流落街头了?

流落街头(郑凡):因为没有难民收容所。

难民收容所:我是专门收留流落街头孤儿的。

流落街头:我不是孤儿,不过,你这人挺够哥们的!

难民收容所:怎么说?

流落街头:虽然你不会真的去收留一个孤儿,但你有这份善心,绝对是一仁义的哥们。

难民收容所:我为什么是哥们,而不是姐们?姐们比哥们更仁义。

流落街头:别冒充少女了,我从来没打算在网上制造一场艳遇。

郑凡迅速从网上闪开了。一开始他还对“难民收容所”感觉良好,可当“难民收容所”似是而非地暗示自己是女性时,郑凡像是被戏弄了一样,心里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到网上去猎艳或找对象。要不是上海最后这段日子过于无聊和空虚,他是绝对不会到网吧来的。活了二十多年了,直到一个月前他才第一次走进网吧,说实在的,他觉得在网吧里跟那些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们泡在一起把自己也降低成了小混混,然而,那个时候,除了网吧,没有更好的去处。

一个星期后,郑凡又鬼使神差地进入了“无根时代”聊天室,“难民收容所”也在,这次是郑凡主动点击了对方。

流落街头(郑凡):真对不起,上次太不礼貌!

难民收容所:没关系!网上不礼貌没人追究责任,也没法追究责任,对吧?

流落街头(郑凡):下了线后,我才恍然大悟,一个“流落街头”的人,走投无路时,迎面遇到了“难民收容所”,绝处逢生,救人于水火,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难民收容所:是呀!上次我一见你进来,就觉得很神奇,流落街头的人需要难民收容所的帮助,难民收容所需要帮助流落街头的人,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哪有这么巧的网上邂逅。

流落街头:你怎么起这么一个网名?

难民收容所:我从学校毕业后,好几个月都没找到工作,最惨的时候,我一天只吃过一个大馍喝了半瓶矿泉水,所以我想城市里要是有难民收容所就好了,我进去后的第一件事是吃五碗饭八个馒头,非让自己撑个半死。你呢?

流落街头:同病相怜。我一直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所以就流落街头了。

难民收容所:你在哪个城市,什么学历?

流落街头:上海。华东大学文学硕士,论文答辩已通过了。你呢?

难民收容所(敲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太厉害了。我在庐阳。商校毕业,庐阳家乐福超市收银员。

流落街头:这么说,你还真是一位MM。

难民收容所:没有哪家规定男的不能当收银员,比如,我认为你就是一女生,女生找工作难,女研究生更难。我没说错吧?

流落街头:哥们说的没错!

后来他们又在网上遇到了几次,他们无所顾忌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越聊话越多,越聊越投机,终于有一天,郑凡按捺不住了,进网吧前就着二两袋装的花生米喝了一小瓶二两五的二锅头,他要豁出去探个究竟。

以流落街头面目出现的郑凡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流落街头:你要是女的,我就娶你!

难民收容所:你要是男的,我就嫁你!

流落街头:你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难民收容所:你是男的,我就是女的;你是女的,我就是男的。

流落街头:我是男生,我不跟你开玩笑。

难民收容所:我是女生,我没开玩笑。

流落街头:那我就娶你。

难民收容所:只要你放弃大上海,你今天来庐阳,我明天就嫁给你!

流落街头:说话算数?

难民收容所:当然。

流落街头:我们打赌。

难民收容所:谁不赌谁是小猪!

留上海无望后,郑凡一边在网上打游戏,跟网友聊天,一边在网上漫无目的地将求职简历天南海北地乱投一气,只要有地方招人,他就投简历,这种求职策略有点类似于普遍撒网,重点捞鱼,到六月底的时候,他投了四十多份简历只有三家有回复。古代文学专业在这个专业世俗化的年头实在是糟糕透顶,全国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都不知道楚辞是什么,广东一家造卫生纸的厂家希望郑凡去了后能帮他们写一些防火防盗的通知并张贴到厂里的重要路口,没事的时候就在电脑室帮着打印生产报表,郑凡说你到电脑培训班招一个打字员就行了,电话那头操广东普通话的人事主管说,“招过,不行,老写错别字。你读过研究生,不会写错别字!”人事主管停顿了一下问了一句让郑凡手脚抽筋的话,“看你简历中是研究楚辞的,楚辞是楚窑瓷器还是楚家祠堂?你那个‘辞’字写错了吧?”郑凡说,“对,是我写错了,去你们厂里肯定全写错别字。”一家游戏软件开发公司问他有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参与暴力游戏和色情游戏的开发和设计,郑凡没看完就将回复过来的邮件删了。东北一家民政局回复说他们下属的火葬场成立了一个丧葬服务公司,为死者家属提供一条龙服务,需要一个能给死者做挽联、祭文、悼词的高手加盟,郑凡是读古代文学的,很合适,电子邮件回复中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客气,“我们热切期待并热烈欢迎郑先生加盟”。郑凡不愿去赚死人的钱,这让他容易想起早年父亲为乡邻割棺材被抓的事,所以他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回复。他很无奈地发现屈原留给如今的人们只剩下端午节的假期和象征性吃两口的粽子,至于谁还会为了某种道义和理想去跳江是绝无可能的,现在跳江或跳楼的大多是因为不伦恋情和不法钱财无法收场了才去跳的,少数也有婆媳反目官民成仇夫妻翻脸后一时想不开去跳的。他有时呆想,顷襄王要是能像楚怀王一样善待屈原,他老人家就不会跳汨罗江,他老人家不跳汨罗江,自己就不会研究屈原和楚辞,自己不研究屈原和楚辞,就不会被人家邀去火葬场做挽联。

郑凡和“难民收容所”打赌后,外来的邮件连打都懒得打开了,他的目光死死地咬住了庐阳,在网上漂了一段日子后,他终于看到了庐阳市文化局艺术研究所招聘“黄梅戏艺术研究人才”的启事,招聘条件是戏曲专业或文学专业的硕士生以上即可,郑凡看到这条招聘信息时心情激动得如同死里逃生,他根本来不及投简历,坐在网吧里打开手机直接给对方拨过去了电话,对方说还要考试,笔试、面试一个都不能少,郑凡说,“没问题,读了这么多年书,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会考试。”接电话的是艺研所所长,他问郑凡:“你是喜欢庐阳市,还是喜欢黄梅戏?”郑凡说,“我喜欢庐阳的难民收容所。”所长听得一头雾水。

郑凡将自己的网络奇遇告诉老豹和小凯,他们乐得差点一口气就没接上来,不是高兴,而是觉得滑稽。郑凡反唇相讥,“不要看到我幸福无比了,就用不屑一顾的嘲笑来安慰一下自己的一无所获和两手空空。”老豹和小凯继续大笑,而且还配合了摇头的动作以强化其盖棺论定的判决,老豹说,“你要是初中生,为网友私奔庐阳,我无话可说,可你是研究生,是马上就要毕业的研究生。”小凯说,“你连网友是男是女都还没搞清楚,就为这不男不女的网友把自己的前途押到庐阳这张赌桌上,哪有这等荒唐的事。”老豹说就算网友是女的,究竟是女学生、女职员,还是女骗子、女流氓;是青春靓丽的十八岁妹妹,还是风烛残年的八十岁的奶奶,一笔糊涂账。郑凡觉得这种美好的事情是一个人的隐私,与人分享隐私是相当愚蠢的,于是他不再跟老豹和小凯计较,丢下一句“嫉妒总是难免的”,背起肩包连夜赶往庐阳参加“艺研所”的招聘考试。

第一天笔试,第二天面试,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郑凡觉得他不是一个人在考试,而是和庐阳女网友两个人并肩作战,他从来没有哪次考试和面试像这一次一样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且充满了舍我其谁的必胜信念。二十六个报名者笔试被灭掉二十三,最后留下的三个面试,郑凡将另外两人很轻松地PK掉了,面试时的郑凡说,“正在发生的艺术是不需要研究的,被研究的艺术已经或即将成为遗产。”这一惊世骇俗的观点让在场的评委瞠目结舌。第二天所长就通知郑凡拿了硕士学位后立即来报到。所长郭之远对郑凡说,“我被你的才华横溢和极具侵略性的霸气征服了,坦率地说,你这样的人才到这来工作,委屈你了。”郑凡想起在上海所遭遇的冷落,他发自内心地感慨着,“所长,被当做人才的感觉真好!哪还有委屈?”

郑凡在网上对“难民收容所”没说来庐阳应聘,只是说要来庐阳看她,“难民收容所”很激动,说要陪他一起在庐阳找工作。郑凡说我只是来看看你,并没有打算让你陪我去找工作,“难民收容所”说那我们打的赌还算不算数,郑凡说算数。“难民收容所”说,那好吧,我等你见光!

郑凡在庐阳三天里并没见“难民收容所”,也没见在庐阳工作的大学同学,他甚至连网吧都没进,一是他要全神贯注地应对考试,不能分心;二是他不知道能不能被录用,心里没底;三是怕跟网友见光死。与其见光死,还不如就活在对方的想象里。第三天宣布被录用后,郑凡一激动,当场决定直奔家乐福超市给“难民收容所”一个惊喜,可就在他问好了庐阳家乐福地址和公交线路并已经上了公交车的时候,他犹豫了,他想起了老豹和小凯的警告,“难民收容所”是虚拟的,就连“难民收容所”的性别都是虚拟的,只要相信同窗三年的哥们不会害他,此时他就不该去跟网友见面,既然信誓旦旦打过赌,就不能不讲信用,见面就得兑现他们下的赌注,庐阳的工作定下了,可庐阳的女网友哪能说娶就娶了呢?就在公交车即将关门的一刹那,郑凡跳下车来,他默默地走到马路对面坐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当晚就回到了学校。

郑凡当年考上大学时父亲奖励给他一个塑料箱子,由于塑料老化,离开上海前郑凡塞书的时候塞裂了,劣质塑料箱开裂就意味着彻底报废,所以郑凡是扛着一个蛇皮口袋来庐阳报到的,他的蛇皮口袋里塞满了古代文学和现代梦想。

下了车,天已经黑了,庐阳跟上海比就像蚍蜉撼树,就像幼儿园孩子跟泰森站在拳击台上过招,在去投奔大学同学的路上,郑凡发现庐阳的灯火虽一路活蹦乱跳地灿烂着,但少了上海的浓艳和嚣张,直到此刻,他都没觉得自己已是庐阳人了,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来旅游的,而不是来工作的。所有的纠结缘于他还没想好是否应该跟“难民收容所”见面。

在庐阳的大学同班同学只有舒怀和黄杉,晚上他们为郑凡接风。

如今研究生都活得举步维艰,形形色色的本科生泛滥成灾,当然不可能好到哪儿去。舒怀和黄杉这两个哥们约好了似的,一律混得不如意。舒怀在一家经常被银行上门逼债的民办中学教书,每月工资扣除房贷,两块多钱一包的劣质香烟都抽不起,黄杉在一家发行量极其糟糕的行业小报当记者,平时靠写一点花团锦簇的吹捧报道能捞到一些茶叶烟酒之类的小外块,按他的话说,“弱势媒体,一点尊严都没有。”

舒怀能在三环边住上两室一厅的房子,全仗着他父亲在乡下一个废弃的砖窑里违规生产鞭炮赚了钱交了首付,而黄杉连房子都没有,所以为郑凡接风只能窝在舒怀的小客厅里,舒怀买了一大堆卤菜,黄杉拎了两瓶别人送的酒,舒怀女朋友悦悦下班还抱回来一个西瓜,应该说,一开始接风的气氛还是相当轻松愉快的,舒怀说郑凡研究生毕业能回到庐阳来跟我们一起喝酒足见同学之间的感情固若金汤,黄杉说郑凡在大上海看够了“一江春水向东流”后居然还跟我们混在一起足见这研究生读了等于没读。郑凡说他在庐阳找了一个女友,大家都笑了起来,说既然为了女友屈尊庐阳,来庐阳的第一天,不去找女友报到,却跑到同学屋里来报到了,哪有这种逻辑。黄杉继续调侃着,“上海不是一个培养‘重友轻色’的城市”。舒怀的女友悦悦善解人意地说,“我觉得郑凡是一个超越了你们想象力的男人,所以他出现在女友缺席的地方,太正常不过了。”黄杉被揶揄得难以忍受,就说,“悦悦,你不带这么捧人的!”

一开始,大家嘻嘻哈哈说得挺开心挺正常的,可一瓶烈酒下肚,三个酒量都很有限的同窗说起眼下尴尬的境遇和看不到希望的未来,想到下不起馆子的窘迫人生,话就说得越来越不靠谱了。

舒怀红着眼对郑凡说,“信不信?我揣着氰化钾,去滇缅边境,狠狠地干上一票,干成了一辈子花天酒地,逮到,当场咽下氰化钾,省得审来审去的还得被枪崩了。”

郑凡说,“那我就去当缉毒警,逮到你,悄悄地把你给放了。”

黄杉给每人杯里倒满酒,摇摇晃晃地从一堆鸡鸭骨头中站起来,“你们说的都是醉话,干不成的。不瞒你们说,我已经在网上,在网上漂了好长时间,我想找一个富婆,把自己的身体和青春搭一起卖了。”

悦悦看着三个神智不清的男人,一个比一个胡说八道,气得一下子掀翻了桌子,“无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满地摔碎的酒杯、碗碟还有鸡鸭的残骸与酱油的汤汁一片狼籍。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迷你小音响里流淌出《地中海月光》曲子,窗外一轮圆满的月亮悬挂在空旷的天上,一动不动。

郑凡很尴尬,他没想到来庐阳的第一天如此一败涂地。

郑凡背起一蛇皮口袋的古代文学告辞,舒怀上来拽住蛇皮口袋,“说好了的,晚上就住我这里,房间都收拾好了。”

郑凡看着无动于衷的悦悦,对舒怀说,“不用了,已经够打搅的,真不好意思!”

郑凡是和黄杉一起下楼的,黄杉喝多了酒,他在楼下分手时搂着郑凡的肩说,“也好,到你女友那里去住,踏实些!”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他突然警觉起来,“是女友,还是女网友?”

郑凡说,“这很重要吗?”

黄杉硬着舌头说,“女友可以住一起,女网友不行,当心被策划了。就在上礼拜,我们报社一小哥们跟女网友在宾馆刚洗好澡,一个抄着一把杀猪刀的男人冲了进来说小哥们欺负他老婆,被诈了一万六,一万六呀,再添三五千,都够到越南买一个老婆了。”

郑凡当晚住进了上次来应聘时住的那家私人小旅馆,小旅馆埋伏在一条小巷子里,像一个昼伏夜出的小偷。脸上有几粒麻子的老板娘热情洋溢地拎了一瓶开水送进来,“还真考中了,了不起!少收你三块钱,给十五就行了,夜里上厕所出门别忘了开灯,开关在门外右首。”

郑凡说,“上次你少收我五块呢。”

老板娘将一个脏兮兮的茶杯塞到郑凡手里,“上次来你没工作,这次来马上就拿薪水了。”

郑凡躺在弥漫着一股霉味的小旅馆里,听着屋外火车的尖啸声像一把尖刀插进了城市的心脏,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觉得自己被扔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海上一片漆黑,他想象不出“难民收容所”会把他打捞上岸,还是会把他按进海水里溺死。杂乱无章的大脑和身体都很累了,晕晕乎乎的郑凡刚想了一个开头就睡着了。

上班的前几天,郭之远所长让他熟悉黄梅戏的历史沿革以及代表性作品,郑凡老家山里有许多民间黄梅戏剧团,他是听着黄梅戏长大的,还有许多父老乡亲也是听着黄梅戏死的,没几天,郑凡就对黄梅戏前世今生拿捏了个八九不离十,毕竟比研究楚辞轻松多了。真正让郑凡心神不宁的是跟不跟女网友“难民收容所”联系,联系上后的下一步怎么办?

郑凡上班的头一个星期睡在办公室里,口袋里没钱了,没钱不能天天晚上去网吧,不去网吧就没法找到“难民收容所”,也许是“近乡情更怯”,真的跟女网友近在咫尺了,他却不敢去见她了。

离开上海前的一天晚上,“难民收容所”在网上告诉郑凡她的真名叫韦丽,家乐福超市收银员,从没说过谎,也不会说谎,郑凡也投桃报李地告诉她自己是研究屈原的古代文学研究生,叫郑凡,从来不想说谎,如果偶尔一次说谎了,那肯定是善意的谎言。韦丽问他的工作究竟定在哪儿了,已经确定到庐阳市艺术研究所报到的郑凡很含糊地回复,“还没最后落实,落实好了给你消息。”网友韦丽迅速敲了一行文字过来,“你要是不来庐阳,就不用告诉我了。”此时的郑凡没有坦白真相,倒不是有意说谎和缺乏诚实,而是他实在不敢面对押出去的赌注,乡下长大的孩子,没勇气玩火!

凭感觉,郑凡认定韦丽是一个单纯得可以被拐卖掉的女孩子。

悦悦过激反应让舒怀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舒怀打电话让他过去聊天,郑凡说我去了影响你跟悦悦的正常生活,舒怀说,“悦悦就是那脾气,脾气一过就好了。”,郑凡没正面回应,只是推托说刚来手头事比较多,改天再约。黄杉打电话约他晚上去一个“单身俱乐部”碰碰运气,他说即使找不到女友,但碰一场艳遇的机会还是很多的。郑凡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在庐阳有女网友。黄杉在电话里很吃惊,“你不是说女友吗,怎么变成女网友了?”郑凡说,“女网友转换一下角色,不就是女友了。你不也打算在网上找女大款吗?”

空虚寂寞的晚上郑凡给老豹和小凯发了几条信息,得知各自按部就班地上岗就业了,也就没有更多要说的了。三位同窗的工作岗位都不如意,好像每个人的情绪都不高,所以回复的信息简单而苍白,郑凡觉得不如意的生活就是这种面貌。

艺研所在一幢红砖砌成的两层旧楼里办公,据说解放初这里是庐阳市镇压反革命办公室,反革命镇压差不多了后,这座血腥味浓重的老楼就废弃了,直到有一天自上而下的人不想看杀人而想看艺术了,就成立了艺术研究所,艺研所落脚在一个与艺术毫不相干的砖楼里是因为市里实在腾不出房子来。这天晚上,郑凡在办公室木地板上铺上草席躺在上面望着天花板上的老式吊扇发呆,想起这座老楼的历史,他就无法入眠,好像许多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正在找他算账。天有些闷热,郑凡从席子上坐起来,掏出口袋里的钱数了数,还剩三十一块两毛,眼见着伙食费告急了,然而这个无聊而孤独的夜晚比饿肚子还要糟糕,郑凡起身关灯夺门而出,直奔网吧。

网吧里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可乐味还有方便面的味道,网吧里二十四小时总是不断地有人在睡觉,有人在吃饭,有人在揉通红的眼睛,郑凡挑了最里面的一台电脑前坐下,他身边一个胳膊上刺了一条蛇的年轻人玩累了正趴在台子上睡觉并流出了一绺清晰的口水,郑凡知道像这种情形的网虫差不多在网吧里已经鏖战过几天几夜了。

时间是夜里十点,郑凡估计韦丽就是上全天班也该下班了。打开网页登陆,韦丽果然在线。

韦丽抢先点击郑凡。

韦丽:嘿,二十多天都没见着你了,工作还没定下来吗?

郑凡迟疑了一会:没有。

韦丽:没有就回山里种地,种地也是工作。

郑凡: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你就安排我到山里种地?

韦丽:这是你上次说的,不是我安排的。

郑凡:跟你开玩笑呢,我已经来庐阳,就在你楼下。

韦丽:那你就上楼吧,明天一早我们去登记。

郑凡:你就不怕我是骗子?

女孩:只要你来庐阳工作,你是骗子我也认了。

郑凡:总有一天我会站在你面前的,你就等着上当受骗吧。再见!

上网每小时两块钱,相当于一碗牛肉面、四个包子、七个大馍,太费钱了,还没领到工资的郑凡在网上呆了不到四十分钟,就下线了。他对染了一头枣红色头发的小老板说,没到一小时你能不能少收点,小老板很好奇地看着郑凡:“头一回遇到这么问话的爷们,哪个星球来的?”

郑凡被枣红色头发的小老板呛得鼻子冒烟,愣了一下,他不失时机地反戈一击,“按公平交易原则,你只能收一块六,考虑到你要把头发弄得让外星球人神经失常,我决定赞助你二十分钟上网费用!”他扔下两块钱硬币扬长而去。

回来后郑凡还是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跟这些头发古怪并且身上刺着豺狼虎豹的人较真,简直是斯文扫地。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早晨,郑凡很小心地问所长办公室里什么时候能装上宽带,所长说所里经费紧张,夏天的防暑降温费到现在都没着落,去大别山调研黄梅戏的出差费也没批下来,再说了搞戏剧研究又不是搞市场研究,不需要上网。所长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茶杯洗脸盆牙膏牙刷,皱了一下眉头:“房子还没租好?”

郑凡对有知遇之恩的郭之远所长连连说,“租好了,今天就搬!”

来报到的时候郑凡无处落脚,所长主动关心地说,“暂时先委屈一下住办公室,过两天房子租好了再搬出去!”而现在一个星期都过去了,他还赖在不花钱的办公室住着不走,所长的话让他鼻尖上冒汗。

郑凡立即跑去跟黄杉借二百块钱租房,黄杉给了他三百,“租房离我和舒怀近点!”

郑凡当天下午就在三环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间平房。这儿离上班的地方远,要倒三次车,可离舒怀近,隔两条马路,离黄杉也只有一站路。

刚修好的三环将城中村一劈为二,这里地处偏远,环境恶劣,所以租住在这里都是些收破烂的、做卤菜的、磨豆腐的、炼地沟油的、逃避计划生育的、偷情私奔的、还有一些下等妓女、无良小偷、打手、民工等各色社会闲杂人员。

房东老苟拖着一条残废的腿说,“要不是这屋里死了孩子,一百二十八我绝不出手。”两个月前一对做裁缝的乡下夫妻唯一的儿子喝了三聚氰胺奶粉后死了,夫妻俩哭得死去活来,不久就挑着缝纫机回乡下去了,郑凡管不了许多,不要说是死过孩子的屋子,就是死过几万人的奥斯维辛毒气室,只要省钱,他就住。

郑凡搬进来后的第二天晚上,舒怀、悦悦还有黄杉都来了,这次悦悦花钱买来了几包卤菜还有一袋花生米,黄杉在城中村杂货铺里拎了一捆啤酒,说是祝贺郑凡乔迁新居,郑凡说别拿我穷开心了,别人的旧屋成了我的新居,别人娶媳妇逼着我放鞭炮,不着调呀。其实大家都知道,不过是找个由头聚一聚。

也许是上次喝烈性酒全面失态了,所以这次压根就没人提议喝白酒。昏黄的灯光下大家一人抓着一瓶啤酒就着卤菜花生米你来我往地喝得谦虚谨慎。悦悦跟郑凡和黄杉碰了一下瓶子,“上次很失礼,不该掀翻桌子,还望两位哥哥多多包涵!尤其是郑凡兄初来乍到,我那般失控,真不好意思!”

悦悦道歉得很坦诚,并将那天发作的背景告诉了各位。悦悦在庐阳一家代理美国生物保健品的公司里做业务推销员,郑凡来的那天下午她在一个老板客户办公室里推销深海鱼油的时候,那位腕上套着金链的老板客户居然提出要包养悦悦,悦悦气得当场想掀翻客户的办公桌,所以听到黄杉说想被富婆包养时,被激怒的悦悦就掀翻了自己屋里的餐桌。

黄杉举重若轻地说,“你掀得对,都怪我们酒喝多了,胡言乱语。不过,我这个当年中文系的最后一个贵族怎么会傍富婆呢?”

舒怀也趁机标榜自己,“我堂堂的人民教师,更不会去贩毒。”

郑凡抹一把嘴角的残酒,反击道,“被生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贩毒,傍富婆,脑子里闪一下这些念头,很正常。白日做梦是缓解压力的最好药方。”

黄杉反驳说,“我们受党教育这么多年,这些念头闪都不该闪一下。”

舒怀趁热打铁说,“你读了研究生,不能知识比我们多了,境界却比我们低了。”

郑凡放下手中的酒瓶,“真是奇了怪了,贩毒,傍富婆,明明是你俩说的,反倒教育起我来了!”

同学之间不着边际的争论总是不了了之。屋内气氛好极了。

酒过三巡,舒怀突然将了郑凡一军:“你不是说女友在庐阳吗,人呢?”

黄杉打圆场说,“不是女友,是女网友。”

这天夜里,郑凡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一夜跑了六趟旱厕,第二天到办公室打电话问舒怀和黄杉,都说拉得一塌糊涂,不知是卤菜变质了,也不知是啤酒过期了。郑凡问悦悦怎么样,舒怀说悦悦正在医院里吊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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