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的妈妈啊!妈妈你这是怎么了?妈妈,醒来!妈妈,妈妈你回来啊!你怎么不要我了……”这种凄厉的哭喊震慑了周围所有的人。一片混乱中,有人过来将她阻断。尽管高天珠势如拚命地冲杀,但还是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给抬了出去。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有人给她穿上了孝裤,披上了孝衣,戴上了孝帽……
高天宝惶惶赶回家中时,母亲的灵堂已经设好。
他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悲剧震惊得一时分不清南北西东。当他一眼看见母亲遗像左右两边的“德及梓里 千古流芳”,“人去志长存”等几个大字时,竟差点失声笑了出来。一时间,母亲一生的厉害泼辣景象,全部闪现在眼前,重新显影。
他怔了怔,稳定了一下情绪,冲着母亲的遗像一头扑跌过去,以头触地,“梆梆梆!”磕得脚下的地直颤!
他的老婆梅秀芝,先头听说是病了。现在竟也不顾病体沉重的赶了过来,更是哭得满地打滚,鬼神垂泪。
整个陪嫁妆村几乎倾村出动。声声哀乐中,人们议论纷纷,叹息纷纷:“咳,这么个强人,说没就没了!这人命啊,说不上!说不上啊……”
“这可不是个一般的人,虽然是个女人,却真是叫人佩服!行事为人那叫一个豁达爽快!现在,就连走,都走得这么脆生,一声不响,嘁哩喀嚓的就去了,不给人找一点儿麻烦!”
……
高天珠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历了几次的死而复生,生而复死。那情形,真是令人伤心惨目。
母亲真的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真的就这样留给她一个永远的绝望,永远的离她而去了吗?不!她不相信她的妈妈真的就这样走了!她不相信自己的妈妈会狠心到不跟她说最后一句话,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她……恍恍惚惚中,耳边一团人声。竟是市旅游局局长张玉立和当地的几个领导,簇拥着龙榔赶来了。
面对眼前的场景,龙榔好不黯然神伤。睹物思人,一种物是人非的巨大悲哀,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对着遗像,他重重地跪了下去。那每一个磕下去的头,似乎都有几千几万斤重!
“阿姨,是什么样的缘分,让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起的,竟是给我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人写下临终遗言!缘分也好,您的慧眼识珠也罢,就为您这份弥足珍贵的信任之情,我龙榔今天,要为您披麻戴孝!”
他想到做到。起身就要为亡者披麻戴孝。这样的要求举动,顿时将现场所有的人都看傻,惊呆了!
这时,人群中站出个有经验的老者来,好心劝告道:“小伙子,按我们这里的风俗,不是至亲,是不能为死者披麻戴孝的!”
不料龙榔目光决绝,斩钉截铁地说:“不是至亲不能披麻戴孝是吧,那么,”他深深地向高天珠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态度更加坚决地说,“如果我说我是这家没有过门的女婿,这个关系,总可以了吧?”
高天珠的爸爸哥哥嫂子,以及众亲戚们立时都陷在一片震惊里。
龙榔和高天珠四目相对,四行热泪滚滚而下。
主持葬礼的是一位经多见广,颇有学问的中年先生。这时一见这情形,立刻放开嗓门道:“这下子儿子媳妇,姑娘姑爷都到齐了!老太太您是个全乎人儿!来,姑爷来了,那就再添上一副挽联来!”他顿了顿,不假思索地吩咐向身边那个诺诺待命的年轻人,“就再送一副‘半子无依何所赖,东床有泪几时干’的挽联上来罢!”
年轻人似乎没听明白子丑寅卯,但却一脸敬畏。诺诺地向他再三请教。
那人怒其不争地摇摇头,一副孔夫子遇见大兵的无奈。不免数落几句,让他速速去捧来纸笔。
年轻人衔命,立即飞身而去。
很快便将纸笔奉上。此时已经身穿全孝的龙榔走了过来,将笔接过,亲自写下了14个气势如虹的大字。
身边所有的人看了,对他真是敬佩极了。又见他穿着孝服,愈发显得丰神肃穆,巍峨端方,简直就像一尊下凡的玉面天神一般,那敬佩之中,不由又多了几分敬畏。
这一晚,是高天珠和龙榔守的灵。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也是如此。
身为长子的高天宝,从早到晚四下里乱窜,竖着耳朵在人群中打探消息。焦躁急了,就梗脖子瞪眼,和身旁的人为他妈妈到底该得到35万还是50万的赔偿费分证起来。气急了,就把那司机的祖宗八代玄孙九代都揪出来痛骂一番。骂累了,就掉头回到屋子里蒙着被子呼呼大睡去了。
相比之下,他的老婆梅秀芝至少识大体。头两天里,虽然听说是哭伤了心了,只能卧病在床,需要有人搀扶或者扶着拐杖才能起身。可是,这两天里,却也能强撑着病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还能保证准确无误地招呼贵宾,又能做到准时准点地号啕大哭。
这天一早,那个曾经对高天珠一度纠缠不休的“黑塔”也率领着一帮朋友前来吊唁了。他们随身带来的那些花圈和花篮,白漫漫地摆了一片。听他身边的那些朋友们一口一个“三儿”地叫他:“三儿,放这儿行吗?”“三儿,摆那儿可以了吧?”……虽然,他们在临来时,都很是严肃地把自己整装了一番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时看上去,他们依旧不能给人以十分庄严肃穆的之感,而更像是一群黑社会中的人物。虽然,他们一个个也是十分地表情庄严肃穆,中规中矩地对着遗像深深地四鞠躬,然后,毕恭毕敬地伏下身去,为亡者烧着纸钱。可是,这些在平常人做起来很是普通不过的事情,让他们做起来,就显得十分滑稽,十分另类。
这时的“三儿”,满脸追思地凝望着遗像,接着,抓过来满捧的纸钱,恨其不多地一把投进了面前的火盆中,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姨,您来拿钱,多拿。多拿。拿去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要舍不得花。这些拿去给新朋友们买酒喝,这些拿去和大伙儿多打几圈牌,不要舍不得输,多给他们输点儿,让他们高兴。我这儿多给您烧,要多少咱有多少……”说这些话的工夫,他已经一连投进去好几把了。把那火盆里的火焰直燃上了半个天空那么高。
他身边的那些朋友们也纷纷上前,烈火添柴一般地助着向那火盆里接连丢了一阵之后,便有人将他拉了起来,小声说:“行了三儿,意思尽到了,咱们撤吧。”
却见那“三儿”,此时眼里竟掉出两滴泪来。他凝望着面前的遗像,像是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身边那几个站得最近的人说:“你们不知道啊,我这姨对我跟对别人不一样啊!她从来就不和我见外的,说句不怕犯忌的话,就是她自己的亲儿子,她也不一定就跟他那么不见外。可她对我,就是不一样,说打我,就真能噼哩扑噜把我打一顿。半个月前,她还在街上把我打了一个风雨不漏……咳,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不管她怎么对我,我就是从心底里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妈一样看!说实在的,就是我自己的亲妈把我养这么大,也还没有真正动过我一个手指头呢!可她,咳,也不知道咋回事,无论我对她有多么好,可她就是横竖都看不上我。”
他的朋友们听了,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一个个忍不住暗笑。其中竟有一个人一不留神说出了实话:“嗬,这阿姨的眼力可真够好的啊!”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想,那“三儿”不但不怪,反而十分宽宏大量地让它就这样过去了。临要离开前,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高天珠和龙榔。高天珠的形销骨瘦,让他有说不出的心疼和心酸。而龙榔的披麻戴孝就更是刺痛了他的眼,也更加刺痛了他的心。他简直就是恨上加痛,五味杂陈了。有一个时刻,他几乎就要抑制不住地想要冲上前去,不惜破坏眼前的一切,来抢回自己那被人取而代之的地位。可是,那张遗像,最终震慑了他。最后,他还是咬了咬牙,沮丧得像是一只落水狗一般地在心里说:“俗话说,事儿上看人。我就是再浑,也绝不能在这个时候闹,否则,那不是诚心让我姨不安生吗,不是要惹得她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还要恨我骂我吗?她这一辈子也够苦够不易的了,我要是还在这个时候闹一出的话,那简直连人都不是了。”想到这里,他恨恨地剜了龙榔一眼,心里又说,“等把我姨的七七过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
转眼,到了5月18日的晚上。明天,是领取骨灰的日子,也是高天珠母亲的头七。按照当地风俗,明天上午领取骨灰的时候,要在火葬场的祭祀台为亡者“开天门”,圆坟。“开天门”的仪式,需要一个7、8岁的小女孩。
梅秀芝一听这话,连忙远远地躲到一边去了。
众人商量着众亲戚中谁是合适人选。
这时有人高声说:“还找什么!本家孙女,正合适!”
在里屋床上呼呼大睡的高天宝,这时一把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向外嚷嚷道:“不行不行啊!灵灵的胳膊还打着石膏,正住着院呢!”
人群中有一个不很知窍的听了,就说:“石膏不是早拆了吗,灵灵不是上星期就出院了吗?”
梅秀芝听了这话,隔着人群对那人汹汹嚷道:“这话是谁说的!红口白牙的也不怕遭报应吗?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如果灵灵的胳膊不是还打着石膏,正在住院,奶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会不让孩子来灵前磕个头,给奶奶披麻戴孝哭一场吗?!我们就是再不济,眼里也还有个天地君亲!”说着,就哽咽着大恸起来。捶胸顿足,呼天叫娘。
亲戚们一见如此,就陆续撤到屋子外面去了。
梅秀芝这时虽止了哭,依旧哽哽咽咽,深受伤害地走到高天珠和龙榔的面前征求意见:“妹妹,你们说,这件事情到底该找谁呢?说句良心话,要不是奶奶那么疼灵灵,我倒真是想过咬牙把她接出医院来,就让她去算了!可是,我怕妈妈她在天有灵,看了会心疼,会生气……可是,除了咱们自己的至亲骨肉,谁家愿意让那么小的孩子到那种地方去呢?除非咱们舍得花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龙榔一听,当即表示,如果有合适人选,这笔费用由他来出。他愿意出一万块。
这样一来,又将高天宝夫妇震动、遗憾得彻夜都辗转难眠了:
“一万块啊!只是开个‘天门’,他就要给一万块!真是气死人了,他也太有钱了!”
“就这么平白地把钱给了别人,才真是气死人了!”
夫妻俩辗转沸腾了大半夜,终于想出一个大快人心的办法来——明天,让梅秀芝二姐的小姑子家的小女儿去开这个‘天门’,由梅秀芝事先从龙榔那里把钱拿过来,事情完毕后,她悄悄塞出去500块给那小女孩,对方就一定会大为开心满意。而这事,也就算万事大吉了。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5月19日。这一天恰好也是国务院宣布的全国哀悼日的第一天。为表达全国各族人民对四川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的深切哀悼,国务院决定,2008年5月19日至21日为全国哀悼日。在此期间,全国和各驻外机构下半旗志哀,停止公共娱乐活动,外交部和我国驻外使领馆设立吊唁簿。5月19日14时28分起,全国人民默哀3分钟,届时汽车、火车、舰船鸣笛,防空警报鸣响。在5月19日至21日全国哀悼日期间,北京奥运会圣火将暂停传递。
这样重大而震惊人心的消息,不禁又让整个陪嫁妆村老老少少的人们,再次沸沸扬扬地议论开来:
“我早就说嘛,那天珠的妈妈绝不是一般人,看看人家去的这个时候,千年万载的,谁能赶上这么隆重的日子呢!”
“是啊是啊,不一般,绝对的不一般……”
就在那一天的晚上,龙榔热血澎湃地写下了一首《安魂曲》:
2008年5月,让我们的心,在这个世界上叫喊
让我们扯开喉咙的伤口
把血,把灵魂,引向山谷
让我们的心,静下来
静下来吧,我的心,让我们为所有的死者,祈祷
2008年5月,仿佛我们的另一个身体
被教堂收留,被寺庙接纳
仿佛灵魂被这些建筑
破败的建筑
拥抱,来到诗中
盘腿坐在门槛上
2008年5月,“这黑暗的黑暗中这苍白的躯体”
这些纸钱,长明灯,还有檀香
死亡的脚步
说来就来
从死亡的方向
我想说
多么慈悲你那隐约呈现的菩提
2008年5月,“我的花萼只握住死亡的种子”
因此这个春天铺排着它的祭祀大典
安息吧,我的亲人
我的灵魂的
灵魂
魂兮——归来吧
地狱不可以久留
天堂也不可以久留
2008年5月,惟有佛号
能使灵魂永生
而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只需念诵十句“南无阿弥陀佛”
魂兮——归来,念吧:南无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
弥陀佛,南无阿弥陀
佛,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
佛,南无
阿弥陀佛
南无
阿弥
陀佛
这一场丧事,单是从各处收上来的礼金,就让高天宝和梅秀芝小发了一笔。其中,最大的一笔收入,就是“三儿”和他带来的那帮小兄弟们的了。他们当时一共来了二十多人,每人都放下了从两千元到五千元不等的礼金。加在一起,只这一笔,也有小十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