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滔滔地向前奔流。
龙榔终于有些不堪重负了,一下子消瘦了许多,整个人也开始变得郁郁寡欢了。
外边的人,似乎谁都难以想象,像他这样生长在膏腴富贵之中、被众星捧月之人,到底还有哪些不足,到底还有何事不能称怀如意?一个人所能得到的,才华、相貌、名利、地位、如花美眷以及辉煌的前程,他已经应有尽有。难道,张爱玲所说的“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对于他这样的贵公子,也是一样难以逃脱的吗?
花渡今天出院,龙妈妈下了命令,一定要儿子亲自去接她出院,并且还要把她带到家里来吃中午饭。
龙榔不愿拂逆母亲的心意,另外他也确实想静下心来,和花渡把事情和平解决。因此,他来了,还买了一大束黄色的百日草。
花渡看着面前的黄色百日草,心情十分黯然,目光也随之黯淡下来。这是一种可以长期保持鲜艳色彩的,象征友谊天长地久的花儿。它开花时,第一朵花开在顶端,然后侧枝顶端开花比第一朵开的更高,之后所开的花朵,一朵更比一朵高,所以又得名“步步高”。花渡小姐自然对各种花卉分别有着什么样的寓意,十分清楚。就比如这百日草,洋红色的还能说得过去,因为它代表的是“持续的爱”。而这种黄色的百日草,仅仅代表着友情的问候。
花渡小姐的如花美脸上放出了激动的红色,脑中轰然一响,伏在那儿,似乎有些万念俱灰了。
龙榔见她已是愁恨痛骨,瘦损蛮腰。不愿意再添加她的烦恼,就微微一笑,把手递给了她:“我妈妈一定让我把你请到家里去吃午饭,怎么样,赏光吗?”
花渡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堆出一个假笑来,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十分委屈地说:“我还真不记得,我有什么时候对你不赏光过。”说着话,眼圈就红了。
就这样,他们还算一路和平地来到了龙家。
龙妈妈为未来的儿媳妇准备了一顿好不丰盛的午餐,饭桌上,龙妈妈见他二人客客气气,有说有笑的样子,似乎大有回心转意之势,真是心花怒放三千丈。饭毕,为了增加喜悦气氛,龙妈妈竟也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文学,说她今天上午在《文艺报》上读到了一首非常感人至深的新诗,害得她还流了一把辛酸泪!更为巧合的是,为这首诗写诗评之人,正是她儿子的好友朱奇先生。
花渡本是一个冰雪聪明之人,一见未来的婆婆这么喜欢,自然少不了要讨好迎合一番。
龙妈妈被她的甜言蜜语奉承得好不受用,连声吩咐家里的阿姨将那份报纸拿来。
那阿姨眼疾手快,很快就将那报纸端端正正奉了上来。
龙妈妈年轻之时学过朗诵,曾经还获得过全国诗歌朗诵的金奖。因而她的嗓音到了这个年纪,依旧保持着十分悦耳的天然磁力。今天,她似乎兴致很高,竟然毛遂自荐,要为儿子和未来的媳妇一显身手。
她站起身来,清了清嗓音。
龙榔和花渡的神情便都肃穆起来。
龙妈妈那美妙的朗诵,把他们带到了一个芳馨的艺术世界。
花渡听得非常专注和陶醉,龙榔不但陶醉,他的内心简直已经狂喜了。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起死回生的希望。
龙妈妈朗诵完了这首新诗,在掌声未绝之际,又一次用她那悦耳动听的声音,朗诵起了朱奇的那篇诗评来:
这几年,许是读诗读长了,反而迟钝了,还没有一首诗能使我读来这么激动。或者是我有些孤陋寡闻,觉得还没读到一首诗能与这首《秋声小赋》媲美!从技巧上说,诗人无论在语言或意象选取和通感的应用上,都十分完美、精到;从情感流动的把握看,更是饱满又含蓄。短短26行可说是字字珠玑,寓意深深,情意浓浓!
痛失亲人,流干了眼泪,不可遏制的强烈思念,是诗人创作此诗的原动力。但,诗人不是普通的写手,如何最大可能表达出内心的情感,使诗人清醒起来,在一步步的寻寻觅觅中,诗人竖起了她的第三只耳朵——灵性,捕捉到了“耳朵”这一具象。先说第一行“耳朵在树上”。耳朵本是个具象,它只应长在人身上,是个可触可摸的人体器官。但一旦到了树上,这耳朵就荒诞得变了性,成为一种诗人的想象。具象经过了诗人的抽象化处理,就变成了意象。这是由心造境的情绪化渲泄,故而诗人就能听到:“一片发黄的叶子/嘴唇靠近枯枝/说:娘,我要掉下去了,娘!”。最后一行,诗人用了两个“娘”字,如果说第一声“娘”是树叶子叫的,那第二个“娘”字,就是诗人在含泪地呼唤了!
这样,五节诗里出现五次的耳朵,实质上只是诗人凭以寄情的借代,真正要表达的是诗人思念亲人的无限悲痛!在这里,诗人的才华与悟性,并没因找到了对应物“耳朵”与“叶子”而止步,而是从听到的各种声音里,层层递进地渲泄着思亲之刻骨铭心!那一声“我已经被淹没了,娘!”,那一声“汽车的喇叭是苦的,轮船的汽笛也是苦的”,读来怎不令人动容泪落!
第四节是全诗的精华所在,诗人选取了“婴儿吮吸玻璃瓶的奶嘴儿”、“嘴里没有牙齿,只有娘的哺育之恩”、“长大了要为你诵《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这里为报母恩未能如愿的痛,已是到达了顶峰。失去亲人的痛苦,尤其是失去母亲的痛苦,常常因为身临其境反而容易写得直白,写作时虽然自己动容,而别人读来觉得一般。可是诗人的这首短诗,却赚去了我许多热泪!
母女情深人之常情,诗人接受不了这一突如其来的打击,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或者说,诗人的悲痛之情一直压抑在心中,越攒越多,越多越强烈。最终,寻到了突破口,发而为诗。这样,诗的尾段“耳朵在心上”,也就顺理成章了。尾段的最后四行读时是最让我潸然泪下的:“秋天的声音/推开一扇门,推开另一扇门/门套着门,门重叠着门,门无穷无尽/说:娘,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娘!”是呀,亲人走了,在重重叠叠的门的后面,娘在何处,亲人在何处,唯心造矣。否则,又奈何呢!切肤之痛如是……
龙妈妈如此声情并茂、长篇大论地朗读,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她的声音真是美妙极了,简直就是美不可言。
甚至,就连花渡都为之感动得眼含热泪了。可是,当她后来一眼看到那首新诗下面那个小小的作者名“天珠”时,她全身的血液轰的一声全部涌了上来,再看看龙榔那一脸喜不可抑之情,她顿时明白了一切,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只看台上任人戏耍的猴子,她心中的无名火顿时高高窜起三千丈:“龙榔,你未免欺我太甚!”
她霍然起身,劈手将那报纸扔在龙榔的面前,泪水不禁滚滚而下。
龙妈妈大惊,不知好端端的,这位大小姐为何竟又这么快变了脸。
花渡伸手指着龙榔的鼻头气呼呼地说:“她是当代的李清照,当代的蔡文姬行了吧!你也不用放出这种心计和手段来羞辱人!”她的泪水像雨点一般噼噼啪啪滚落下来,心底的那份尴尬和难堪,真是使她无地自容。她只以为,这是他们母子二人联了手给她上演了一出双簧。正所谓,母子一条心,天底下,哪有亲生母亲不是真正向着自己儿子的!可是,就算你们母子一条心,也没有必要拿着别人来消遣!
龙榔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了。其实,他事先对此事根本一无所知。当然,高天珠写这首诗他还是知道的,他也是因为看了这首诗之后,实在是百端交集,难以排遣,所以,他才将它分别拿给了朱奇和秦观石。他的初衷只是想从这二位资深内行那里了解一下,这首诗果然是真出色,还是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因为私人的情分在里面,所以将它看得过高了。不料,那二人在看完之后,简直是一致的激赏和惊叹!朱奇更是在赞不绝口之下,当即就完成了那篇诗评。可是,他却并不知道,《文艺报》竟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就给刊登了出来。他心中虽然十分惊讶,可是,当他看到母亲刚才竟是那样一副心魂陶醉的模样,他也真是难捺心中的狂喜之情。
也许,正是因为这内心的真情未加隐藏地流露了出来,所以才使花渡误以为,这是他事先的一场精心预谋。
龙妈妈这时,早收了笑容。尽管她心中有老大的不快,但还是极力隐忍着,给他们劝和着。
怎奈,花渡心中的委屈似乎太深太重了。龙妈妈越是为他们解劝,她竟越是赌气使性。一时间,仿佛所有的压抑和痛楚,全部汇集成一股巨浪汹涌了上来:“龙榔,你真的以为我一再对你低声下气,忍让退步,是因为我太贱骨头,我嫁不出去,我根本就离不开你了吗?那好,我现在就正式宣布,像你这种见异思迁,薄情寡义的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去留恋!从今天起,我们一刀两断!”
龙榔无缘无故,竟被她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原本还有心给她解释几句的,现在,一看她竟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就点了点头,从容地说:“好,我没有任何意见。从今天起,我们,一刀两断。”
花渡气得浑身发抖,怪声大哭了起来:“你早就巴不得这一句了是不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而你!说变就变!这段日子以来,我所受的屈辱和痛苦,比天还大,比海还深,你却根本不管不顾!你一心只顾着和那个山野村姑来设计陷害我了!现在,你们又恶狠狠给我设下这样一个陷阱来让我钻!我告诉你,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天下,没有这样无耻的道理!来而不往非理也,你们就等着瞧好了!”她使劲抹了一把眼泪,抽身一路跑了出去。
龙妈妈实在没有想到花渡竟是这样的泼辣和刁蛮,她的内心不禁也对她添上了一层厌恶之情。因而,这时只是对着她的背影悬悬而望,也并没有追上去。
花渡走了之后,龙妈妈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龙榔问:“儿子,花渡说的是真的吗?这首诗,真的是那个姑娘写的吗?‘天珠’真的就是那个‘高天珠’吗?”
龙榔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说:“诗是她写的,‘天珠’就是‘高天珠’。不过,我事先并不知道这首诗在《文艺报》上刊登的事。”
龙妈妈听了,向儿子连摇了两下手说:“这报上的事,你没有必要向我解释。你事先当然是不知道的,难道,当妈的自己心里会没有数吗?我自己做了什么没做什么,自己当然也清楚得很!总不可能是人家想象的那样,是我们母子二人联起手来给人家上演了一出双簧罢!咳,这个花渡,我实在没有想到她竟是这样的泼辣刁蛮,缺少克制!”龙妈妈说着,神色凝重地望了一望儿子,又叹息了一声,“幸亏,你们还没有结婚!”
这样一来,龙榔的处境顿时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的心里真是兴奋极了,只觉得一股青春的热血在身体里奔腾。
谁知,不待他说话,龙妈妈竟然又说出一句越发令他喜上加喜的话来:“你安排个时间,我要见见那孩子。”
龙榔被这接踵而来的喜讯震动得简直乱了手脚,话也显得凌乱一片:“好的!妈妈。我,天珠她一定要高兴坏了!”说着话,就忍不住要去给高天珠打电话。
龙妈妈笑眯眯地说:“看把你高兴的,简直成了一个小孩子!不过,人家一个小姑娘,往这么远的地方跑来跑去的,很不方便。过两天,等你学校里放暑假了,还是我们去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