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节我们了解到词语的意义会随时间、语境和使用人的不同而不同。这一节我们来考察语言的另一个特点:一个陈述常常是感性的情感力和理性的认知意义并存的。如果被情感力影响了认知意义,就会形成逻辑错误。
上海楼盘的广告:“结婚不买房,就是耍流氓”。
杭州楼盘的广告:“你可以不买房,除非你摆平丈母娘”。
中国房地产研究会某副会长:“房价上涨,是因为丈母娘需求。”
这些言论全部指向一个命题:所有丈母娘都要求准女婿先买房再和自己女儿结婚。于是丈母娘几乎成了恶人之首。这有冤枉的成分:她是男人的最佳假想敌,但绝不是男人的真正敌人。如果想嫁给你的女人把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即使你满足了她,婚姻也只是一个圈套。婚姻不等于房地产,爱情也不是经济学,物欲时代也有心跳加速的爱情和心灵合一的默契,有爱才可以给满分。上述的广告和言论使用了“流氓”、“摆平”等带有情感色彩的词汇,使得人们容易在情感的共鸣中不加思考地接受其所要传达的伪命题。
有许多词语除了表达概念,还具有浓厚的感情色彩。有些词语含有赞美的感情,称为褒义词,例如:领袖、成果、顽强、鼓舞、歌颂、果断、聪明、好人等;有些词语含有贬斥的感情,称为贬义词,例如:头子、后果、顽固、煽动、吹捧、武断、狡猾、坏蛋等。词语不同的感情色彩,常常被诡辩者所利用。
使用词语情感来进行诡辩有很明显的一个“套路”:诡辩论者在使用词语指称某一事物时,不是根据事物的实际情况,而是以自己的主观愿望为标准,凡是有利于自己的命题,定用“好词”;凡是不利于自己的命题,必用“坏词”。命题还没有进行阐释,用词就已经预先设定了情感语境:“密谋”、“公然”、“妄图”、“一小撮”等,使得对方的反驳变成“无需分析”的“一派胡言”、“猖狂攻击”、“大放厥词”。
美国每年大约有两万起杀人事件,枪支是凶手最常用的凶器。所以普通人可以拥有枪支这个制度不合理。
现在美国每年的枪击案太多了,以致人们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走在街上都要有死亡的心理准备。每一个疯狂的暴徒都拿着一个能随时将你杀死的凶器。我们必须反对普通人可以拥有枪支这种疯狂的制度!第一个陈述主要通过提供信息来设计的,而第二个陈述则是通过表达感情或引起一个情感反应来设计的。一个语句所传达的信息程度叫做认知意义。例如,“大约”、“两万”和“杀人事件”这样的词语赋予了第一个陈述的认知意义。一个语句所表达或引起的情感叫作情感力。例如“死亡的心理准备”、“疯狂者”、“暴徒”等。所以第一个陈述的重点在于理性的认知意义,第二个陈述的重点在于感性的情感力。从逻辑的角度来说,第一个陈述比第二个陈述更有分析性。
遗传工程学是进步的科学,如果你反对遗传工程学,你就是在反对进步。
我完全不相信善恶终有报的观念,因为这只是一个用来吓唬孩子的谎言罢了。
这份工作待遇好,工作时间也合理。而且是非常体面的。你怎么就不愿意接受呢?
第一个陈述使用了“进步”,第二个陈述使用了“吓唬……谎言”,第三个陈述使用了“体面”,这些都涉及了情感力表现。在分析命题真伪时必须排除情感力部分,着眼于认知意义的内容上。
勒庞曾经研究过语言的情感力,他把说法翻新看作是宣传吸引大众的一个主要手段。他指出:“当群体因为政治动荡或信仰变化,对某些词语唤起的形象深感厌恶时,假如事物因为与传统结构紧密联系在一起而无法改变,那么一个真正的政治家的当务之急,就是在不伤害事物本身的同时赶紧变换说法……就是用新的名称把大多数过去的制度重新包装一遍。”
小明、小王、小陈三人在一起议论对老余的看法。
小明:“老余是一个立场坚定的人。不管事物的情况发生了什么变化,他都不为所动,仍然坚持自己原来的观点和做法,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对此,我很佩服。”
小王:“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认为老余这个人太死心眼,尽管客观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依然如故,不肯放弃从前的老一套,坚持所谓‘以不变应万变’的原则。我看这不是‘立场坚定’,而是地道的头脑僵化,思想保守。”
小陈:“我觉得你们二人讲的都有道理,但我弄不清楚‘立场坚定’和‘头脑僵化’这两个概念的根本区别是什么,以及如何具体确认这种区别。所以,我对老余还说不出明确的意见。”
如何确认坚持某一观点或做法是“立场坚定”的表现还是“头脑僵化”?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它涉及人们看问题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涉及被议论对象与议论者的利害关系。具有不同立场观点、不同利害关系的人,可能对同一事物做出完全相反的论断。例如,对某种行为,他们可以说是“立场坚定”或“坚强不屈”,也可以说是“头脑僵化”或“顽固不化”;对一个“我行我素”的人,可以说这个人“有主见、有个性、自信心强”,也可以说这个人“狂妄自大,独断专行”;对一个缺乏某些生活常识不会处理日常事务的人,可以说他是“笨蛋”、“傻瓜”,也可以说他是“大智若愚”等。总之,这些人完全以自己当前的主观需要为转移,至于事物的真实情况如何,他们是不管的。在诡辩论者的词语“百宝囊”中,盛有各种各样的用词和概念,他们可以随时根据需要,选出一些加到事物身上。他们是“以名乱实”的能手。
为了揭示认知意义和情感力之间的区别,让我们考虑以下几个论证:
如果我们采集了黑熊的胆汁,然后将它们制作成人们需要的药物,许多人的生命都能被拯救。因此,我们就应该去采集黑熊的胆汁,然后用它们来挽救人类的生命。
第一个论证表现了如何用一个具有积极情感力的词语,来减轻某个事实或问题的负面效果。从字面意义上说,“采集”这个词是中性偏正面的,一般用在农业生产中。于是,抽取黑熊胆汁这个在道德上会让人不能接受或有疑问的事实,由于“采集”一词的情感力而变得情感减少了。有些人会简单地接受这个事实,不去进一步思考那些药物是否真的有效,制作药物的原材料是否有其他不用伤害动物的获取方法。
这个地方的人大多数都很惹人讨厌。因此,并不奇怪,为什么大家都讨厌这个地方的人。
在这个论证中,“惹人讨厌”一词具有很强的负面含义。这个词的情感力会使人们以为论证的前提支持其结论。但是,当我们抛开情感因素仔细看这个论证的结构时会发现,这是个很明显的循环论证:这个地方的人“惹人讨厌”,所以大家“讨厌”这个地方的人,所以这个地方的人“惹人讨厌”,这是个简单的逻辑陷阱。
妈妈跟孩子说道:“爸爸说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孩子。你觉得是吗?”
孩子一脸平静地回答道:“不一定吧?他又没见过全世界的孩子,怎么知道我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孩子?”
妈妈很惊讶地问道:“那爸爸应该怎么说?”
孩子答道:“爸爸应该说,我是他见过的所有孩子里最可爱的!”
有时候,反而是没有受过太多误导经历的孩子才能一眼看穿语言中的逻辑漏洞。年龄越大,接触过的语言误导越多,反而渐渐无法第一时间看出一个论述中的情感诱导了。
很多摇滚音乐的歌词是淫秽的。这种道德肮脏的东西必须清除出我们的社会,不然会使我们的孩子走上错误的道路。所以我们应该联合起来抵制摇滚音乐。
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恐怖、残忍的袭击,令人难受的贫穷、饥饿,使人衰弱的疾病等。简而言之,我们人类就居住在一个巨大的灾难之地上。但有些人却相信,这个世界存在一个仁爱的上帝。这只能表明,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第一个例子利用人们对“淫秽”、“肮脏”以及自己孩子“走上错误道路”的情感力来影响人们的认知。在情感力和认知意义之间,逻辑主要与认知意义有关,即与陈述句信息内容之间的逻辑关系有关。因为在情感上含蓄的语言容易干扰其中的逻辑视野,所以我们需要区分一个句子的认知意义和情感力,以便于理解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这至少在两种情况下会发生:首先,含蓄的语言会干扰我们理解一个句子的认知意义。我们可能因句子引起的感情而迷失或失去判断力,从而不能准确掌握其信息内容。其次,在情感上含蓄的语言会使我们看不见需要的证据。当我们的积极情感出现时,我们可能倾向于不经论证就接受一个说法,即使这个论证的确是需要的。
死刑应当被废除吗?不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些杀人犯就是人类社会的害虫,必须消灭他们。
“天经地义”和“人类社会的害虫”具有相当大的情感力。“害虫”使人联想到苍蝇、老鼠等让人讨厌的动物。所以,如果我们接受死刑犯是“害虫”的前提,我们也就容易接受他们应该被处死的要求。但“那些杀人犯就是人类社会的害虫”这句话具体的认知意义是什么呢?也许是这样的:那些死刑犯从道德上来说是十分坏的人。将这个前提放入情感上中立的词语之中,有助于我们不容易受到情感力的影响,也有助于我们思考与论证相关的批判性问题。例如,你是否真的认为,所有“十分坏的人”都应该被处死吗?难道不存在一个没有犯杀人罪,却在道德上十分败坏的人吗?如果有的话,那么实际上岂不是将死刑惩罚发展到了许多从没有杀过人的人身上?
你应该无视那些反对罢工的公司的论证。那些论证除了是资本家针对工人的宣传,其他什么都不是。
这个例子表现了在什么情况下,语言的情感力会使我们忽视对论证的需要。一旦我们将一些人的推论称为宣传,我们就容易变得不去理会它。毕竟“宣传”这个词代表了灌输思想,通常包含蓄意的欺骗和对事实的歪曲。但是如果提供了论证,那么我们就需要解释为什么它们会被冠以宣传的称号。例如,在哪里有欺骗或对事实的歪曲?也许有些反对罢工的公司的论证是正确的,即使这是出于公司的利益而去避免罢工。以下三个例子留给大家思考其中哪些地方使用了情感力干扰认知意义。
①中东的恐怖主义是当今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胁之一。因此,我们应该提前对那些国家采取军事行动,瓦解每一个恐怖组织。
②为了减少空气污染而让人们少开车是很荒谬的。毕竟我们不能回到原始社会。
③杰克是一个混蛋,他必须被开除出公司。所有负责任的公司都不应该容忍员工中有这样的混蛋。
上文我们分析总结了语言中的情感力会怎样干扰我们的逻辑视野。但事实上,生活中论证性的言语要完全摒除情感力是不可能也是不必要的。几乎任何关于有争议的道德问题的前提中,所传达的信息都是容易具有情感力的。当为一个重要信念或行动方针作辩护的时候,引入某个观众的情感通常是合适的。当一个人被深刻的见解所打动,或者被严重不公正的真相所打动时都是完全合适的。如果你有一个逻辑的论证来支持结论,那么这个陈述就没有任何错误,听众无论从感觉还是从理智方面都会赞同它。但需要注意的是,情感的赘语不应该被用来代替可靠的论证。一旦将一个论证“翻译”成情感中立的语言,该前提不能支持结论将变得非常清楚明白,那么就是情感的语言取代了逻辑。
20世纪美国著名的黑人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有一个著名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这个演讲使用了很多包含情感力的语言,但并没有因此忽视背后的逻辑关系:
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将会按其信念的真正意义来崛起和生活:“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自明的:众生生而平等”。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的这个红色山头上,之前那些奴隶的儿子,和之前那些奴隶主的儿子,可以像兄弟一样共同坐在一张台上。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哪怕是密西西比州,一个被不正义和压迫的热浪闷得无法忍受的州,会变成一个自由和正义的绿洲。我有一个梦想,我的四个孩子有一天可以生活在一个国家,在那里,他们不是通过肤色而是通过人格内涵得到评判。
尽管这篇演说有相当大的情感力,但它并没有用诉诸情感来取代实质论证。这一点可以很容易地看出来,如果我们将其中心论证转述为更中性的语言的话:“众生生而平等。所以,人们不应该因其肤色而应该因其人格内涵得到评判”。这种情感力和认知意义齐全的陈述方法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第六章 怎样的论据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