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乔治·桑
我不和你一样,我感觉不到这种生命肇始的情绪,生存放蕾的惊痴。正相反,我觉得我永久生存着,我的回忆一直溯到埃及的帝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在历史的不同的时代,经营不同的职业,遭遇繁复的命运。我现存的个体是我过去的个性的终结。我做过尼罗河的船户;当布尼之战,我在罗马正好做人贩子;在徐布尔(Subure )我做过希腊辩师,饱经臭虫的蹂躏。当十字军之役,我在叙利亚的海滨吃多了葡萄,腹胀而死。我做过海盗,和尚,车夫,魔术士。或者东方的皇帝,也许?这种外在美的顾虑,你责备我,其实在我是一种方法。在我的句子里面,我一发现一个恶劣的尾音,或者重复,我敢说我走错了路;由于寻找,我寻到那唯一的,而同时谐和的,正确的表现。观念有的话,字绝不缺乏。必须好好地写,正因为文笔的造型性不像整个观念那样广大。语言没有那么复杂,那样飘忽,那样难于抓住,那样柔顺可人,所以歌德说:“语言要是听话的话,我或许会是一个大诗人!”我们有过多的事物,过少的形体。所有艺术家的磨难,都在寻求“恰到好处”的形体。然而这不是说,离开内容,另外有一种东西可以匣子一样地扣上去。
我相信字句的圆润算不了什么。然而好好地写才是,因为“好好地写也就是好好地感受,好好地想,好好地说”。可见末一个全仗前两个,唯其为了想必须强烈地感受,为了表现必须强烈地想……总之,我相信形体与内容两种东西,自来在一起生活,绝不分开。这就是说,缺乏形体的东西,也不会有观念存在。古人把形体比做一件外衣。但是这种人为的外在的形体,才缺乏真正的形体。实际形体是思想的肉,生命的肉。美的思想不会没有美的形体,美的形体不会没有美的思想。去掉了颜色,广袤,坚固,我们得到的只是一种空洞的抽象,一口气就可以吹散它的存在。形体好像思想的汗水,美凭藉它的渗出,来在艺术的世界。
公正组成一切道德。慈悲,人道主义,情感,理想,已经骗够了我们。在艺术上,犹如在法律上,公正形成最高的道德。观察和描写,还给事物各自存在的价值,本身就是一种教诲。
福楼拜小传
居斯塔夫·福楼拜(1821—1880),19世纪中叶,法国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1821年12月17日出生在卢昂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家庭。其作品主要反映了1848—1871年间法国的时代风貌,揭露了丑恶鄙俗的资产阶级社会。他的“客观而无动于衷”的创作理论和精雕细刻的艺术风格,在法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代表作品小说《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
福楼拜父亲是鲁昂市立医院院长兼外科主任。福楼拜的幼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青年时在巴黎学法律,23岁时因病中断学习。父亲在1844年去世,依靠父亲留下的田产,福楼拜得以专心写作,父亲死后,他陪他的母亲住在鲁昂远郊克鲁瓦塞,福楼拜终生过着独身生活,曾教导过晚辈作家莫泊桑。
福楼拜一生经历了复辟王朝、二月革命、第二帝国、普法之战、巴黎公社、第三共和国,在此时期,法国资产阶级兴起,工商业发展,科学突飞猛进,文学艺术活跃,福楼拜于1857年发表第一部小说《包法利夫人》时,已经35岁。他用了将近5年的时间推敲每一个字句。他认为每一个字都有一定的内容,“在所有的表现中间,所有的形体中间,所有的样式中间,只有一个表现、一个样式和一个形体表现我的意思”,他认为写作的才分只在于如何选择用词。他重视观察、分析,脚踏实地地收集一切同他的写作有关的资料。福楼拜特别重视事物的关联。不许自己对事物下结论:“没有一个伟大的天才下过结论,没有一本伟大的书下过结论,因为人类总在前进,从来没有一个结束。生命是一个永久的问题,历史也是,一切皆然。”他反对给小说写序。他也不喜欢照相,因为照相的真实不是他所谓的艺术。他时刻分析自己,艺术家的性情就是他的存在的依据。真正的认识是不乱发议论。艺术是展览,不是教诲,好和歹全要描述,这样的描述不仅是科学的,而且是公正的:“公正组成一切道德。正确的表现本身就有一种公正的力量,他不许自己在他的小说中露面,无我是一种美德,杰作的诀窍就在于作者的性情与题旨的一致。他的小说艺术见解有为艺术而艺术的倾向。”
福楼拜的小说《包法利夫人》在1857年一出世,帝国法庭就向他提出诉讼,认为他诽谤宗教,败坏道德。官方的控告没有得逞,《包法利夫人》却受到评论家与读者的普遍的赞美,给作者赢得了极大的声誉。
又经过5年的沉默,福楼拜发表了他的历史小说《萨朗宝》。批评家想不到这里是他们陌生的二千年前迦太基的内战历史,而且他仍然以现实主义者的手法,复活这场“最丑恶的,神人不道的战争……(波利比奥斯的《通史》)。这是一场富商政权与它的雇佣军之间的残酷内战。福楼拜在这部历史小说上所下的工力,和他在当代生活小说上同样有声有色,恍如身临其境。他刻画元帅哈米加的忍耐与雇佣军司笛潘的狡诈,栩栩如生,全都统一在残忍之中。”
这部小说没有像通俗历史小说那样引起广大读者的兴趣。不久他改变题材,又用了5年时间,写出了和1848年二月革命相关的《情感教育》。发表的时间接近1870年,拿破仑三世就要向普鲁士宣战,读者对它不感兴趣。然而《情感教育》是一部巨著,10年之后,赞誉这部小说之声开始响起,评论家邦维尔认为这是“没有小说化的小说(邦维尔:《评论集》)。这部小说由于它的纷繁的人物在一个历史时期的活动终于得到读者对它的称赞。但作者在这里没有写到一个真正的工人,他更回避了六月血腥镇压。不过他让我们看到了资产阶级的怯懦与丑恶。”
《三故事》是他最后成功的作品,每篇都代表一种格调,三种格调又建立在三种不同的题材上。《圣·玉连外传》是一个中世纪民间传说,有些类似古希腊的奥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故事样式。中世纪有两个特征,一是宗教蒙昧,一是崇拜武力;一方面民族****,一方面基督教全盛。福楼拜把玉连一生分为武士和教士前后两期。他先嗜杀成性,最后误杀了他日夜思念的父母,变成忏悔的罪人。但是福楼拜不是要人迷信才写这个故事,他是在用他的科学和艺术手法写出这个传说。
第二篇故事《一颗简单的心》却深深地感动着读者。高尔基曾经问自己道:“我完全被这篇小说迷住了,如像聋了和瞎了一样……很难明白,为什么一些我所熟悉的简单的话,被别人放到描写一个厨娘的毫无趣味的一生的小说以后,就这样使我激动呢?”幼年的高尔基以为“这里一定隐藏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术”(《谈谈我怎样学习写作》,收在《论文学》一书中,1977年版)。这里没有什么“魔术”,而是他的朴素精到的艺术:把一个可怜的女人平庸的一生写成小说,简详得体,深入人心。福楼拜总是同情那些“无知的下等人”,在《包法利夫人》的农业展览会中老妇人勒鲁领奖,和《情感教育》里私生子、共和主义者巷战殉难,就可看出来了。
第三篇故事希罗底,见于《新约》的《福音书》与《罗马人书》。和前面相反,写的是一天的事。这是一个忙乱、紧张的日子,他围绕约翰被杀的中心故事聚集所有可能聚集的事。泰纳写信给作者,称赞他说:“你对我讲,如今历史和小说不能分开,算你有理。是的,不过小说要象你的写法那样写。”福楼拜在这里让艺术和科学依然密切结合,又使艺术成为艺术。
《布法与白居谢》是他最后的作品,差一章没有完成,他就去世了。他在这本书里,嘲笑资产阶级研究科学而无方法。他写了两个誊写生,有了钱,不誊写了,搞科学研究,搞一门,扔一门,最后什么也搞不成,仍然回去誊写。活跃在他想象中的不是事实,而是抽象的概念。他否定资产阶级活动的意义。这本书换一个题目,可以称为《理智教育》。
福楼拜的隐居生活使他能细细推敲他的作品,他尊重事实,观察被提高到一定的地位。把本色这一品质提高到美学高度。他曾经说过:“公正组成一切道德。”但公正是有阶级性的。而福楼拜不这样想,他以为另有一种置身局外的公正。但是福楼拜能以科学精神进入他所观察的资本主义社会,在他之前,没有一位作家这样高度自觉地要求过自己。
只写第一行
一天,法国短篇小说作家莫泊桑,带着一篇新作去请教福楼拜。他看到福楼拜桌上放着厚厚一迭文稿,翻开一看,却见每页上都只写了一行,其余九行都是空白。莫泊桑不解地问:“先生,您这样写,不是太浪费稿纸了吗?”福楼拜笑了笑,说:“亲爱的,我早已养成了这种习惯,一张十行的稿纸上,只写第一行,其他九行是留着修改用的。”
莫泊桑听了,恍然大悟。于是立即告辞,赶紧回家修改自己的小说去了。
福楼拜名言集录
才能是长期努力的报酬。
如果一个作家有他的独创性,首先就应该表现出来;如果没有,就应该去获得。
涂改和难产是天才的标志。
我们对历史的无知使我们诽谤我们自己的时代。人们总是如此。
一切都基于虚荣。甚至被我们称做良心的归根结底其中也隐藏着虚荣的萌芽。
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挑战与勇敢迈向意志的那一天。
成就是结果,而不是目的。
不切实际地追求暧昧的浪漫,以想象里构筑的爱情来取代生活,最终是对现实人生的一种嘲讽和毁损。
福楼拜作品精选
伸向王冠的两只手
(查理六世时代遗事)
一、王后在巴黎
——“喂,让·德·蒙莱里,你见过王后的车队吗?”(大仲马《内勒塔》)
这一天,巴黎全城一片欢腾,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卢浮宫古老的正面甚至显得因骄傲而露出笑脸。一三八五年的巴黎,跟今日的巴黎桥梁众多、宫殿林立的情形相比,大不相同,又矮小又肮脏的黑色房屋拥挤在一起,杂乱无章地排列,毫无对称可言,你每走一步,不得不在一个公共建筑前停下,它就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上拦住你;巴黎那时是人海,犹如聚集着男人、女人、乞丐和士兵的黑暗蜂巢。
这一天,房子都张灯结彩,街上遍地鲜花,屋顶上、窗户旁和搁楼上,满是善良的巴黎人。他们一向出于好奇,停下来观看一条正在淹死的狗,或者一个过路的国王。查理六世和王后,要从博德门进城,前往巴黎圣母院然后去卢浮宫。
黄昏时分,国王来到巴黎城门,他骑着一匹白色高头大马,那马钉了银马掌,披着有百合花图案的华丽马铠;王后就坐在国王身后。
王后!噢!人们在街上一认出她来,立即欢呼雀跃,乌啦声接连不断,鲜花花瓣如下雨般洒过来;她不时把脸转向查理,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似乎在说“我真幸福”,她的嘴上现出微笑:“我爱你。”在国王的旁边,奥尔良公爵步行着,塔内吉·迪夏泰尔牵着马缰;后面是佛朗德勒公爵奥利维埃·德·克利松,带着其权力标志的全体最高法院成员,法兰西和巴伐利亚的全体爵爷、骑士、侍从,国王的随从人员,全体巴黎行政与司法长官,巴黎大学全体博士,全体天主教副祭、副助祭和教士,以及所有在王国里佩剑,戴教士圆帽和戴方帽的人。
“您的随从队伍很壮观。”伊莎白对国王说道,同时看着奥尔良公爵。“还有很好的百姓,”国王补充道,同时拉紧了马的缰绳,钉银掌的马蹄,在铺满鲜花的路面上,几乎不发出响声。
其实,在这雀跃欢呼的人群之中,在这充满奢华壮丽的随从行列之中,在国王与王后这一对高贵的夫妻之间,在马蹄溅起花朵、踩得铺路石冒出火花的骏马之中,是的,在所有这一切中间,有某种伟大、庄严而又难以确定与微妙的东西。
晚上,宫廷里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任何法国人都未曾见过,由年轻而夸张的想象所策划的过分奢侈的庆祝;这是伊莎白式的庆祝,激情一直渗透到舞蹈里,音乐都表现出感官享乐的快感;在这庆祝中,第一次有铜管乐队,有粗鄙下流的舞蹈,葡萄酒源源不绝地流淌,奢侈逸乐找到了最刻意讲究的形式,财富展现了最光辉灿烂的魅力;这是庆祝!不对,这是国王的狂饮乱舞!国王离开了王冠,王后抛开了羞耻心,女人失去了贞操!国王脱掉所有的饰物和外衣出现在众人面前,似乎说:“你们的国王就这样沉溺于肉林酒池之中,王后就这样讲授****享受的课,女人们就这样出卖。”
噢!古老的卢浮宫!这一夜,它快乐得发抖,它的长廊里灯火通明,千支蜡烛、千盏华灯,光辉灿烂,灯光好像要从窗户里窜出去。后来,跳舞的人跳累了,葡萄酒喝完了,黎明来临使灯光黯然失色,王后回到自己的寝室,国王到大殿上朝,接见巴黎市民代表团。国王十分疲倦,低下那沉重的头,头倾向着王冠,而老百姓仍跪在他的脚下。
这晚的庆祝,噢!多么气派,多么出色。王后,噢!她是庆祝的灵魂。噢,应该看看她被奥尔良公爵搂抱着,在弦乐声中跳巴伐利亚米努埃托舞的情景,应该看看她是怎样笑脸相迎,眉来眼去,情话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