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早岁即慕天一阁之名,后以负笈燕京,无缘往访,及来沪上,每与朋好叙谈,辄及天一阁往事,对东明先生之广收当时通行之图籍,历年既久,咸成珍本,甚钦其远见卓识为不可及。余自主合众图书馆即效其法,搜求近时刊物甚勤,迄今视之,均似星云,可遇而不可求矣。往从章式之丈获悉海盐朱旭初先生收藏清代贡卷甚富,曾由张菊生丈亲函朱处作缘相让,暨从吴县潘氏岁可堂乞得一宗,遂成大观。窃谓试卷于每人之履历、直系亲属、近支统系,无不备载。尤可贵者,于师承传授渊源,为它处所罕详。自科举废后,均罹论斤覆瓿之厄,劫后所存,益觉难得可贵矣。盖贡卷履历,当以家谱之缩影视之。此亦取天一阁保存登科录之义也。
一九七九年春,余以参加《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之编纂,因偕沈津君前往宁波,寓月湖旁之华侨饭店,不数百步即抵天一阁。骆兆平君介绍此阁故事滔滔不绝,又述藏书之聚散经过亦至详赅。一别十年,兆平以近著《天一阁丛谈》稿寄示,属为一言。余展卷拜读,全书分十二章,曰史话,曰史事琐考,曰藏书管理,曰藏书目录,曰刻书考,曰藏书传抄遗闻,曰乾隆颁赏书画记,曰散书访归记,曰明代地方志述略,曰明代科举录述略,曰家谱概述,曰碑帖概述,纪事翔实。兆平于天一阁历史可谓淹贯故闻,传述如数家珍,甚足钦服!余从事图书馆工作五十余年,深感研究图书馆与普通图书馆性质不同,管理亦不同,研究图书馆之管理人员不能不熟悉馆藏,凭一卡片难能尽达,亦非电脑所尽能反映。若熟悉馆藏,则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熟悉馆藏之后,对藏书之珍护尤为亲切,管理方法亦多研索。窃谓今日之管理善本,重在重印,使其化身千百,代代相传,不至湮没。昔人所用之纸为手工制造,可以经久。尝见敦煌写经六朝用纸,至今千年后披展如新。凡古书之损毁,皆出于人为,今日机制纸印本,质脆不能耐久,出于自毁,典藏者皆应知之。兆平寝馈其中,或以余言为不谬乎?
抗战中,余应张菊生、叶揆初两先生之招,创设合众图书馆,余主张上海已有科学技术之明复图书馆,近代史之鸿英图书馆,合众应以古籍为主之历史文献图书馆,此三馆均为研究图书馆,便利专门读者,培养专业管理人员,编印专业资料,广为流通,面向世界。综合性图书馆可以综合各科之图书,实不能得综合性之人才,局限甚大。虽然事在人为,不是有意长期培养,而欲一举手一投足有以成之,是缘木以求鱼也。
一九七八年春,调查全国各馆所藏古籍情况,藉知十年动乱中各地图书文物遭受损失之烈,甚于秦火,闻之发指。但亦有典守者尽力抵御,置生命于不顾,英勇精神,令人肃然起敬!尝忆北京图书馆善本库管理员陈君,人皆呼之为陈先生,一书借阅,出库还库,必详加检点,郑重安放原架,数十年如一日,于善本之珍贵特点,均极熟悉,今乏其人。尝读黄梨洲《天一阁藏书记》云:“尝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自科举之学兴,士人抱兔园寒陋十数册故书,崛起白屋之下,取富贵而有余。读书者一生之精力,埋没敝纸渝墨之中,相寻于寒苦而不足,每见其人有志读书,类有物以败之,故曰读书难。”又云:“有力者之好,多在狗马声色之间,稍清之而为奇器,再清之而为法书名画至矣。苟非尽捐狗马声色字画奇器之好,则其好书也必不专,好之不专,亦无由知书之有易得有不易得也。强解事者以数百金捆载坊书,便称百城之富,不可谓之好也。故曰藏书尤难。”又称古今书籍之厄不可胜计,以所见者言之,历举十名家聚散之变,慨然曰:“是书者造物之所甚忌也,不特不覆护之,又从而灾害之如此,故曰: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今日读之,愈感其言之深且切也。
兆平勤学好问,既熟悉天一阁之历史,又熟悉天一阁之藏书,了然天一阁盛衰之迹。建国以来,天一阁如枯木之逢春,有笃好古书之人,才真能爱护数百年来之劫余。展读史话,喜阁书之典守有人,足为研究图书馆之矜式矣。余不辞耄荒,率书数语以为喤引。
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三日顾廷龙时年八十有五
§§第一章 天一阁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