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这样说来,似乎不能说语言的集体模式或规律?
主:那倒也不是。我们把研究过的使用人口较多的一些语言拿来对比发现,虽然各种具体语言的表现形式极不相同,但是它们的基本结构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它们都是用有限的语音组合起来表示无穷的语义;语音和语义是紧密结合成为一个整体的,但又是可以分解的;音义结合成为一个整体的交际单位就是句子;从句子中可以分解出各种短语,从短语中可以分解出各类词语,从词语中可以分解出各种语素。单从一连串语音组合看,可以划分出音节,从音节中可以分解出音素,从音素中可以归纳出音位。单从语义表达看,每个句子、短语、词语和语素都有一定的含义,同样可以进行分解和概括,表示各种关系和范畴。语言的音义组合和分解构成语言的结构和单位,这也是世界上一切语言的共同特征,我们据此可以构建语言的普遍结构模型和关系。
举例来说,比如我们前面举出的汉语“见到你很高兴”这句话,用维吾尔语说是“sizni k-ryp b-k oal boldum”,用英语说是“I am pleased to meet you”,或者是“Glad to meet you”,用俄语说是“Очень рад с вами познакомиться”,各自的表达形式不同,但都可以分解、组合。以汉语“见到你很高兴”为例:
语音形式→jiàndào nǐhěn āo xìnɡ
语义内容→ 见到 你 很 高兴
这个句子切分出来的四个单位的语音形式就相应地表现了这四个语词的语义内容。这好比一张纸的正反两面,切开它的正面,就不能不同时切开它的反面。各种语言的语音组合形式是有规律的,假定我们把这句话的语音形式说成“jiàndào nǐhěnɡ āoxìnɡ”,即把ɡāo的声母ɡ与前一个音节hěn组合在一起,那就破坏了现代汉语语音结构的组合规律(现代汉语的音节只有hēnɡ和hénɡ,没有hěnɡ),同时也破坏了这个句子的语义内容,不是“见到你很高兴”,而是使人无法理解的“见到你hěnɡ āoxìnɡ”了。“见到你很高兴”这句话可以有不同的分解、组合或变换。例如,可以说成“见到你,[]很高兴”,即把一句话中间加停顿,分解成两句,并用[]隐含说话人,或者用“很高兴见到你”,即把这句话前后两个短语调换位置,但都不如“见到你很高兴”这句话所表现出的感情强烈。把“见到你”作为话题,使语气紧凑,凸显了对客人的尊重,而前者语气舒缓,偏重于说话人。由此也可以窥见使用语言说话的学问。
说话是以句子为单位的。句子是一种分层装置结构,具有层级关系。句子可分为上层和底层(或下层),上层从大到小拆卸句子的组成单位是:句子→短语→词→语素;从小到大组装成整体句子是:语素→词→短语→句子。底层的“音素—音位”是贯通整个句子的语音形式,是句子含义及其组成单位语义的物质载体。人们说话的语音表现为具有个人特色的音素,又蕴涵社会共同的音位。
说明:图中用虚线()分开句子的上层和底层,表示句子上层分级;表示级与级之间可以有叠加交错;底层,表示音素和音位之间相互依存,或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们举实例来说。我们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假定有爷孙俩天刚亮就下地劳动,干了大半天活还顾不上回家吃早饭。爷爷关心地问孙子:“你饿不饿?”小孙子回答说:“饿。”这简单的对话完全符合汉语规律。我们把小孙子回答爷爷这句问话的组成单位作如下分析:
(1)饿(è)是个句子(独词句),带有陈述语调,具有表述性,实现了语言的交际职能。
(2)饿(è)是个短语,它是(1)这个句子的组成单位,具有确定的语义,表示想吃东西。
(3)饿(è)是个词,是(2)这个短语的组成单位,具有语义,表示“肚子空”的生理、心理状态。
(4)饿(è)是个语素,是(3)这个词的构成要素,具有与“饱”相对的义素。
再从底层看:
(1)è是一种语音序列,带有陈述语调。
(2)è是一个音节结构,是组成(1)的语音序列的单位。
(3)è是一个音素,是构成(2)这个音节的基本要素。
(4)è是现代汉语的一个音位,是从(3)这个音素中抽象、概括出来的典型代表。
据此可以看出,我们从句子上层分解出短语,从短语里分解出词,从词里分解出语素;从底层的语音序列分解、提炼出音位,这好比从物质中分解出分子、原子、质子。这进一步还可以看出,语音的各个下一级要素潜存在它的上一级单位里,反之,各个上一级单位至少是由下一级单位中一个要素组成的。由于分析的角度不同,得出的单位也不同,同一要素在上下级之间有时重叠交错,职位不同。因此,语言分析不在于实体本身,而在于它所处的关系或系统。
语言层级关系是语言的普遍模型。比如说,“人”是个词,由它组成“人民”中的“人”,又是语素,而“中国人”可能是词,但大多倾向于是短语,在特定情况下加上语调还能充当句子。例如,在国际体育比赛场上,当中国队夺得冠军时,在场观众惊叹欢呼:中国人!中国人!
语言层级关系最根本的特点是语言符号的生成性。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语言符号是一种分层装置结构,分为底层和上层,底层是说话人言语器官发出的声音,其中音素是个别的、无限的,而从中抽象、概括出来的音位却是有限的、定性的。比如汉语普通话,按照传统分析,先分出声母、韵母,再从中分出辅音、元音,归纳出音位。分得细一点儿,汉语有22个辅音、10个元音,共32个音位。进入上层,音位组合却成百倍地增加。假定汉语有32个音位,音位平均组合长度是3个,那么,按照排列组合计算,就是(32)3 (32)2 3232824个组合,已经比原有的音位数目增加了1000倍以上;如果再配上4个声调,那就有135296个组合了。这样由几十个音位有限的(限于3个音位)排列组合上万个、几十万个符号序列,进入上层,就是音义结合的符号单位,或者说是语素。假定由两个语素组成词(现代汉语双音节结构词),数量扩大一倍;由两个词组成短语,数量又扩大一倍;由两个短语组成句子,数量再扩大一倍。这样由有限的音位数目逐层地翻番增量,直至无穷无尽。也就是说,由有穷的符号通过无穷的排列组合,产生无穷的句子或话语,把人们认识、反映物质世界的成果表达出来。这就是我们认定的(与生成学派有别)语言符号的生成性。这有如人体细胞分裂、滋生、繁衍一样,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