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乱的白色身影,杂沓的脚步声,不甚清晰的紧张对话。嗡嗡嗡,咣咣咣。渐渐的,一切都远去了,只有嗓子渴得难受,在冒烟,在着火。王树生脑海里浮现出太阳烘烤下的南大洼,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他干咽着唾液,残存的一点意识提醒他,这水太脏,不能喝。哪儿来的水声?他吃力地寻找着。不远处,两个姑娘在水边戏耍,弯着腰,裤腿挽到膝盖处,互相向对方身上撩着水。他努力地辨认半天,才认出是一个是林智燕,一个是丁媛。
原来她们没死!他惊喜万分,顾不得口渴,向两人跑去。发现有人来,她们一脸惊恐,拉起手,向湖心走去。他拼命地追,喘不上来气,腿也像陷入泥沼,拔不开步。他急忙大喊着:燕儿、媛媛,危险!丁媛回过头来,眼神中似有眷恋,林智燕拉着她说别理他。两人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浩渺的水面。王树生急得一头扎进水中,奋力游过去。水是沸腾的,听说南大洼地下有温泉,可没想到这么灼烫,他顾不得这些了。在农村插队时,他学过几下狗刨,这会儿拼命朝两人方向扑腾着。水慢慢地上涨,淹没了他的头。他感到阵阵窒息,身子被捆着,伸展不开四肢,出不来气,肺部憋得像是要爆炸。
真是爆炸了,咣当一声。随即,一股凉意流遍全身,出气也顺畅了些。他手脚并用,胡乱地划拉着水。朦胧中,看到林智燕、丁媛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站在面前,跟他辞行。王树生一把没拉住,林智燕的声音在水面回荡:"树生,我们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晴空耀眼,太阳把她们的身影镶上了金边,晃得他眯起了眼睛。林智燕和丁媛如褪了色的照片,影像渐渐模糊,消失在烟波浩渺中。像拉上了大幕,王树生使劲地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群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防微粒口罩和防护镜的大夫护士。
王卫东一天好几个电话,询问哥和小诚的病情。知道林智诚病情好转,哥气管切开上了呼吸机,脱离了生命危险后,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王卫东以区长身份调市非典防治领导小组,不久便临危受命,接替病倒的主管文教卫生的赵副市长,成为领导小组副组长。她一身迷彩服,吃住在办公室。桌上铺开一张大地图,红蓝铅笔标注着,哪些是防控重点,哪些是疫区,哪些正在隔离,一目了然。虽说市里发现二十几例非典病人,但因措施得力,没有扩大传染范围。防控工作有条不紊,这也多少得益于当年下乡时她学过一阵赤脚医生,懂得些疾病预防知识。另外,身边有个得力的专家组。
中午泡了一碗方便面,王卫东边看疫情通报,边吃着。这时电话响了,是顾彬书记女儿打来的,说她父亲凌晨犯心肌梗塞去世了。还没消化掉的面条,一下子全吐了出来,王卫东胸口好一阵难受。在她生命中,有两个人恩重如山,像亲生父亲一样,一个是林兆瑞,一个是顾彬。顾书记就是她成长过程中的指明灯和守护神。
她匆匆来到殡仪馆,正赶上遗体告别,只有冷冷清清十几个人。顾书记打一解放就在唐城任职,震后又领导了城市恢复建设。就算是非典期间,也该有个追悼会,有个市领导来送一程啊。可是没有!卫东很难过,把装着一万元的信封交到顾书记女儿手里,禁不住擦着泪。小顾反倒劝慰她:"姐,别哭了,我爸走得很安详,他生前不是张扬的人,现在是非常时期,不搞仪式也算是随了他的心愿。姐你很忙,告个别就走吧。"
王卫东抱住小顾,鼻子发酸,眼泪又掉落下来。她坚持送老书记火化后,才离开殡仪馆。没回办公室,王卫东一个人回到家里,找个毛巾把嘴堵上,不让自己的恸哭惊动四邻。
哭完了,她洗把脸,给温江打电话,发了一通感慨:"顾书记今天过世了。都说人一走茶就凉,现在我总算看透了。那帮势利小人,老领导在职时,马屁拍得山响,现在,他没权了,他老了,走时居然没一个露面的。唉,鞠躬尽瘁、无私奉献也好,争名逐利、尔虞我诈也罢,到头来还不是一撮热灰打发了……"
她的声音悲凉发抖。电话那头温江觉察出不对劲,忙问你在哪里。王卫东说在家,感觉有点低烧。
"我去看你。""不用,你别来,我只是觉得憋闷,跟你说说话。"
温江说到做到,不一会儿,楼道里响起他熟悉的脚步声。他轻轻地叩门,像从前一样。卫东没有开门,她有些心疼温江,怕自己万一得非典传染给他。自打跟北京的媳妇离婚后,温江周围追他的女人足有一个班,这让王卫东醋意中又有些自卑。自己算啥,人老珠黄,脾气又暴,跟她在一起温江没有怨言已经不错了,她不指望着出现什么奇迹,更没有和温江结婚的打算。"让我进去吧,你要是非典,我跟你一块非典。"温江在门外小声说。
卫东眼泪直冲鼻子,公共场合,她是一言九鼎、一呼百诺的区长,在心爱的人面前,她也是一个内心脆弱的女人。累了,渴望靠着他宽阔的肩头歇上一歇;烦闷了,渴望跟他倾吐一番。隔着屋门,她让温江先回去。再说,小区里人多眼杂,大白天的温江老这么在她门外转悠,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养着,有事打电话。"温江说。王卫东没听见这句话,僵持这半天,她已改变主意,做好了接纳温江的准备。这会儿她返回卧室,打开窗子通风,还把温江拖鞋找了出来。可打开房门,才发现楼道里空无一人。他真的走了!卫东的泪水一下子奔涌出来。
可王卫东毕竟是王卫东,就像刚下乡就敢一个人揣把镰刀,晚上走几十里山路一样,她没啥好怕的。发热她先当感冒治,没吃退烧药,喝了一袋板蓝根,又强撑着把里屋外屋地面擦了一遍,直到额头上沁出汗珠。
天快亮时,烧居然退了。看来不是非典,王卫东一下子来了精神,老领导去世引发的坏情绪也渐渐缓解,她又精力充沛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从医院回来,杨丽华六神无主。东西是送出去了,可却没见到丈夫和小诚,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肚子里装着事儿,还要竭力掩饰,照料好两位老人,她真的要崩溃了!
林兆瑞直觉一向很好,从丽华闪烁不定的眼神和慌里慌张的举动中,他看出了一些端倪。叫过来一问,杨丽华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林兆瑞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树生是个有福之人,当年废墟里压那么多天都没死,命大。小诚呢,也命硬,他俩一定能扛过这一关的。"
话是这么说,杨丽华一出门,林兆瑞却捂着脸啜泣起来。刘兰芝在外面楼门洞里择着菠菜。怕老伴进来看到,哭了几声林兆瑞就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泪。他来到门厅供奉的观音菩萨前,虔诚地拜了几拜。菩萨是搬家时刘兰芝请进家来的,有一年她生病住院,跟他念叨:"菩萨也会口渴饿肚子的,我不在家这阵儿,费心帮我给菩萨吃点饭,喝点水。"他很认真地做了。有回他正在点香,张万田来串门看到,说:"老哥咱们都是党员,无神论了一辈子,可不能退休后晚节不保啊。"他笑了笑:"老伴相信观音菩萨,我相信我老伴,所以帮她点个香。"他不信鬼神,当时只是宽慰一下兰芝。可现在又一次面对大灾难,他真的希望有所谓上苍,在冥冥之中庇护着树生和小诚。
刘兰芝进屋就忙着焯菠菜、拌粉丝,没有留意老头子的神情变化。此后,每天的新闻和疫情通报,成为林兆瑞必看内容。姑爷和儿子一前一后进了医院,让他揪心扯肺。就像当年的大地震,林兆瑞再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休戚相关。老伴身子不大好,他和杨丽华商量,一块儿瞒着她。
可这么大事,又怎么能瞒得过刘兰芝呢。这些年来,儿子没有一天收工回家不过来问候的,赶上老两口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就住在这边服侍着。现在一连几天不露面,就算是丽华说的感冒,输几天液也该回家了。加上杨丽华心急火燎地找平安扣,刘兰芝便猜出了八九分。虽然常常拿东忘西的,她脑子并不糊涂。这天,趁老伴午睡,她敲开了对面房门。杨丽华一看妈的神色,就知道准是为这事而来。
"丽华呀,树生他是不是有啥事儿呀?"刘兰芝问,"别瞒着妈,事情再大妈也能扛得住。"
"妈……"杨丽华叫了一声妈,捂着脸哭起来。她把树生、小诚得了非典,她去医院送东西,却没能看见两人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娘俩搂在一起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刘兰芝抹抹眼角,问起孙子孙女来。杨丽华说:"斌斌没啥事,婷婷在学校隔离呢,打电话来让放心。"刘兰芝叮嘱别跟孩子说树生的事,杨丽华说知道。
又问起小环来。杨丽华说:"她调到市里管非典防治这摊呢。才刚还打电话来,说跟医院打过招呼,让院长关照着树生他俩。她嗓子哑的,都说不出话来了。"
"咱家就她一个能跑能颠的了,她要再趴下,可就真完喽。"刘兰芝捶打着大腿,话里透着担心。
非典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制造着恐慌,也在离间着邻里同事关系。上班电梯间里,以前亲热地打着招呼,吃着早点的同事,现在却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口罩上方是戒备的眼神。住家楼道里,有人轻咳一声,邻居赶紧把防盗门关严,唯恐飞沫进了自己家。这时候,就算亲戚朋友也少走动。可这天门铃突然响起来,吓了林兆瑞老两口一跳。惴惴不安地打开门,张万田站在楼道里,下巴上挂着口罩,手里扇着大草帽。脚旁篮子里放着茄子、西红柿和两个白萝卜。
"我侄子大棚里现摘的,尝个鲜儿。"万田把东西拎进屋,高声大气道,"地震那会儿没帮上啥忙。现在,咱们前后楼一块住着,往后买个油盐酱醋啥的,你们就尽管吩咐。"
在这人情淡薄、草木皆兵的时候,万田还惦着他们,不怕传染上非典来看他们,让老两口很是感动。林兆瑞给他倒着水:"你也一把年纪了,别老在外头跑达了。还有,别老摘口罩。"
"这玩意跟马嚼子似的,不习惯。"张万田笑道,"在电视上看到老闺女了,人瘦了一圈。现在唐城非典防控这块,全靠她来抓了。听说啊,她还亲自为隔离的学生送饭呢。大伙说起她,没有不挑大拇指的。"听了这话,刘兰芝心里美滋滋的,不过嘴上还叨咕着:"这孩子啊,从来都是不顾小家顾大家,谁让她当干部呢。"
得知王树生和林智诚在医院,老张忙问有啥要捎的东西没有,他自信腿脚比老两口利索,还能跑跑颠颠的。林兆瑞摇摇头,这光景万田能来家看看,还送来这么多蔬菜,老两口就忒知足了。临走,刘兰芝把丽华抢购来的板蓝根、84消毒液等,硬塞给老张,叮嘱他当心身体。
疫病的恐慌中,婚丧嫁娶的少了,刘爱国的婚庆公司索性关门大吉,谋划了一半的养生馆也搁下了。他天天躲在家研究周易八卦,鼓捣吃喝,今儿个赛螃蟹,明儿个红烧肘子。老婆骂他胡嘬,他叹了口气:"别看咱现在大鱼大肉,小酒儿喝着,明天得不得非典还难说。先挣副好下水,就算死了,也做个饱死鬼。"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惦记着树生和小诚,现在关在医院里不知死活;心疼姐姐姐夫,怕老两口在家想孩子,急出个好歹来。他让刘帅把做好的肘子端过去,大芬儿护犊子,忙拦着:"不能去,儿子刚躲过一劫,险些让小诚着上非典,现在又往外头跑,万一有个啥闪失,咱俩连养老送终的都没有。"
"败家老娘儿们,净说丧气话。他不去我去,我就不信这个邪!"
节气并没有因非典而停下脚步,夜晚空气中,能闻到淡淡的洋槐花香了。小区广场上,有人在器械上健身,有人打着羽毛球,更多的人加入到广场舞行列。非典让大家明白了健康的宝贵,参加锻炼的人也多起来。刘爱国端着红烧肘子从人群中穿过,也被节奏鲜明的舞曲感染。敢情外头比家里有意思多了,大芬儿她也不想想,再把刘帅关家里,孩子没病也得憋出病来。他想着,忍不住端着饭盒蹦跶了几下。
五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专家组看完王树生的胸片和各种化验报告,提出下一步的治疗方案。院长来病房,吩咐呼吸机可以撤掉了,他对王树生说:"老王,你现在还不能说话,不过我告诉你,你从鬼门关闯过来了,真是命大呀!"
一周后,王树生、林智诚都出了院。睡觉前,杨丽华让丈夫把平安扣摘下来,借着灯光细细端详:"没想到这宝贝,作用这么大。街坊们都说呢,有它保佑,我才平平安安,给你生了个儿子。你呢,这回也多亏了平安扣,才躲过了一劫。"
王树生没有反驳。许多现象,并不是科学就能解释通的;许多疾病,也不是大夫就能治好的。这层意思,院长也跟他说过。对这次染病住院,和后来的痊愈出院,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整个过程突然而蹊跷,就像当年那场猝然降临的大地震。苦思冥想后,只能归结于自己生命中该着的一劫。至于平安扣的作用,起初他并不相信,但经历了地震和这次非典,两次死里逃生,他真有些信服了。也许,真的是平安扣在冥冥中保佑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