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有些异样,才进四月就燥热起来,空气里透着紧张。几百里外的京城闹起瘟疫,唐城小道消息满天飞。说这种怪病有些邪门,只要跟病人打过照面,就会着上;说这种病啥药也不管用,着上只有等死。也不知是谁,给这种传染病起了个含含糊糊的名字:非典型性肺炎。
吃罢午饭,王树生拎着一大保温瓶茶水往外走。杨丽华有些担心,劝他非典闹得这蝎虎,别去拉脚儿了。他不以为然地嗐了一声:"哪儿来那么多非典,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张万田正在车棚门口抽烟。他叫住王树生,巴掌拢着嘴小声道:"听说没,咱这也有情况了,地震死那么多人都没闹瘟疫,难不成现在要找齐?树生啊,这时辰出去拉脚儿,可要当心啊!"
张叔有意无意把地震跟眼前看不见的瘟疫联系一起,让王树生上了心,他掏出口罩来戴上。街上空空荡荡的,偶有几个行人,也和他一样大口罩捂着脸。空气干燥,飞絮如雪,让人眼睛痒痒的。转悠到下午三点,才在中国城门口拉上一个脚儿。那女子睡眼惺忪,上车便摘下口罩抽起烟来,王树生提醒她烟灰别乱弹,后头挂着易拉罐做的烟缸,她没言语。等到了租住的房子下车,女子才说包里没零钱,要不下回再给。王树生说了声算了,掉头要走,跟这号人他不愿多费口舌。可她一把拽住他,大哥你真好,进去坐坐吧,说着抛过来一个媚眼。
"我这岁数可以当你爹了,年轻轻的,干点啥不好!"王树生一甩胳膊,开车走了。
过去老辈人讲,笑贫不笑娼,这个职业是随着煤矿开采就存在的,几乎跟城市同龄。不管承认与否,这部分人已融入这个城市,这个职业也成为一部分外来女子的谋生手段。王树生把三马子停在公交站点,摘下口罩,捧起保温杯喝着浓茶时,还在想着这件事。非典闹得这蝎虎,还有人在寻欢作乐,这不是嘬死吗?他哼了一声。
歇了一阵,眼见的没啥生意,他要收工回家。正这时,一个斜背电脑包,戴眼镜捂着大口罩的小伙子,不由分说地上了车,轻咳着说去市医院。送到了目的地,王树生发现三马子电瓶出了点问题,蹲地上鼓捣半天车子才发动。可没出医院大门,他就被追了回来:那个眼镜怀疑得了非典,确诊之前,密切接触者要隔离。王树生一下子懵了,原以为离自己很遥远的非典,居然这么快就出现在身边。
他给杨丽华打了个电话,极不情愿地进了隔离区。大病房里,只有几张条椅。王树生坐那,心乱如麻。污浊的空气里,混合着来苏儿味、饭菜味、隔宿的寝室味,沉淀于记忆深处的痛苦喜悦,伴随着这股味道一股脑地泛上来,让他眼睛湿漉漉的。正胡思乱想着,外面一阵嘈杂,有人在嚷嚷:"我只是普通感冒,就这么关起来,还有王法吗?我一天损失多少钱,你们负得起责任吗?找你们院长!"
这不是小诚吗?王树生正要往外张望,门一开,戴着蓝口罩的大夫把林智诚送了进来。
病房相遇,两人都愣住了。到北京后,管艾带林智诚去了一处会所,约京城几个画家吃个饭。打了十来个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没人接听。最后,只有两个画家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地来了,其中一个是孙飞扬。一见面,他就说:"小艾呀,你还不知道吧,现在非典闹得厉害,学校放假,工厂停工。听说,明天就要封城了。"
林智诚这时也得知EMBA班停课,自己公司北京办事处的人都在家休息。管艾刚把服务生叫过来点餐,对方一脸歉意地告诉她,厨师都回家了,午餐没法做,明天会所也要关门歇业。管艾只好要了四杯咖啡。京城已让非典闹得草木皆兵,两位心不在焉的画家闲扯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管艾没想到会是这样,便劝林智诚赶紧回唐城。
"那你呢?""我?"管艾一笑,"我没事的。"
她主动伸出手,林智诚轻轻握住,心里一阵悸动。柔软无骨的纤指,玫瑰红的美甲,让他感觉到年轻生命的尊贵。他突然想到,不知此一别,会不会永远失去这双手,一种生离死别的情绪袭上他的心头。管艾有些不自在,在抽自己的手。林智诚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一热说还是跟我回去吧。她浅浅地一笑:"我家在这里,事儿再大,我也要跟父母在一起呀。再说,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呢。"
林智诚眼神里透着牵挂和担心,让管艾觉得很温暖:"没事儿的,一切都会过去。过些日子我就回唐城,咱俩还要继续合作呢不是?"
她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坐到车上,林智诚对自己说,我要谈恋爱了,丘比特这一箭射得真他妈厉害!不惑之年,他又体会到那种怦然心跳的感觉。原以为自己心如槁木,没想到一点点火星,一样会让它噼噼啪啪燃烧起来。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突如其来,力大无比,可以让一个硬汉变得脆弱不堪,让一个成年人变成孩子一样幼稚可笑。林智诚这时才明白,自己从见到管艾第一眼起,心就被她搅乱。管艾这个年纪,这样的人生经历,肯定是有故事的女人。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的过去,他要的是她的现在和将来。
回到唐城,直接去了自己的别墅,他想理一理头绪。坐在空旷的客厅,他身子有些发冷,一阵阵哆嗦。给管艾发个短信,想说的话千言万语,落实到屏幕上只有短短一行:"我平安到家,你多保重!"
他没叫刘帅,出门拦辆出租去了医院。本以为要点药,打一针就没事了,可没想到被留院隔离观察。
王树生劝说了半天,林智诚怒火才有些平息。得知姐夫来这里的经过,他数落道:"你呀你,让我说啥好,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傻实在上。咳嗽病人现在躲都来不及呢,你可好,反倒送人家来医院。找病,你这是自己送上门的!"
一个钟头过去,隔离区又送进来几个人。大家都饿着肚子,也没人过问吃没吃饭。或坐,或站,或蹲,他们都在等候着时间的裁决,期待着一个可以让悬在半空的心安全着陆的结局。林智诚焦躁起来,来回转磨,不停地打手机。王树生拉了他一把,说你安静一会儿吧,就你闹腾。林智诚悄悄道:"咱们在这儿很危险,谁脑门上也没写着字条儿,得的不是非典。赶紧走,能早走早走,不能走咱们也要单间。"
一听这话,王树生也紧张起来,啧着嘴,搓着手。林智诚电话没搬来救兵,最后给卫东发了个短信,手机就没电了。这下,更加不安起来,喊半天大夫没人理睬,他跳到长椅上,用那只义肢把窗玻璃踹碎,这才惊动了两个白大褂。他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卡,隔着破碎的玻璃窗,递出去小声道:"上面有一万块钱,密码是六个6,求你们给我和那个人……"他一指王树生,"安排个单间。"
上岁数的大夫是传染科主任,他说:"快收起来吧,这不是钱的事。刚才王卫东区长,现在她是市防治非典领导小组成员,给我们打电话了。我们能够照顾你们的,尽量照顾。可是,我们传染病房就那么十来间,疑似病人都满了,实在腾不出地方来。"
最后,还是主任把自己的休息室腾出来,里面又加了张床,才将二人安顿下来。"按流行病处理只能这样了,好在都不是从疫区来的,应该不会有啥大问题。唉,现在这状况,我们也无奈,设备老化,床位太少,传染病防治这块,政府多少年没拨过钱了。"
主任走了,林智诚更加烦躁不安,吊着输液瓶子,他叨叨咕咕的。王树生过去想看个究竟。"别过来!"林智诚一声喊,吓了他一跳。王树生道:"你看你咋咋呼呼的,没病也让你吓出病来。"林智诚说:"不行,我不能在这里。"王树生试图说服他:"小诚啊,你就将就将就吧,现在是特殊时期,人家已经给咱们不少照顾了。"林智诚叫了声姐夫,突然间一脸歉意:"没准我会害了你,麻烦你快点叫大夫过来!"
得知林智诚刚从北京疫区过来,而且有发热症状,医院上下顿时紧张起来。大夫护士换上了连体防护服,林智诚接触过的人,全部进行流调。有情况的送医院,没情况的就地隔离观察。几个小时后,林智诚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王树生开始发烧。随后,两人同时被确诊为非典,转到了定点医院。又一次面对死亡威胁,林智诚反倒没有什么恐惧了,只是一想到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干完,心有不甘。大戏院刚建了一半,父亲的梦没有圆;北京的项目停留在纸上;还有,与管艾的感情还是个未知数……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就像当年大地震一样,要夺走他的全部。夜深了,趁王树生睡着,他向护士要来纸和笔,偷偷留下遗嘱:现金存款留给父母;自己名下的不动产,留给王树生夫妻和王斌;公司财产及业务交由董事会负责……他签下林智诚三个字后,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可躺床上闭上眼睛,两道泪水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了结了?
天亮后,林智诚、王树生的体温都降了下来,这让大夫们多少有些惊喜。对于这种病,临床上还没有特效药,只能用红霉素喹诺酮先顶着。如果药管用,病人命大;抵挡不住,也没有啥法子。这多少有些听天由命的意味。
白天没事干,看床头桌上有几页空白病历纸,王树生拿过来,要教小舅子叠千纸鹤。林智诚说:"姐夫,你真是心路宽,现在死活还是个未知数,还有心思叠这个?"其实叠千纸鹤,还是当年林智燕教给王树生的。他还记得燕儿那句半开玩笑的话:"你叠好一百个,我就嫁给你。"等他们结婚时,他数了数,他叠的加上林智燕叠的,不多不少整一百。在一张张纸的折折叠叠中,他们的感情也在一天天加深。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亏他还记得怎么叠。王树生扬起叠好的一只,笑着招呼小诚:"来呀,叠一百个,咱们就出院了。"
护士捎来家属带给他们的东西。毛巾、香皂、牙膏、剃须刀、内衣,都是双份的,不用问,肯定是杨丽华送来的。一个新手机,是卫东让人捎来的。护士特意告诉林智诚,他公司送来不少鲜花,怕有过敏源大夫给拦住了,只把一张写满名字和祝福的卡片拿给他。林智诚如获至宝地收藏起来。护士又把一个信封递给王树生:"嫂子特意嘱咐,要我亲手交给你,要你一定戴上。"
王树生打开一看,竟然是那枚平安扣。他叫过来小诚:"给你戴上吧,这个平安扣已经保佑过我一回了。"
林智诚拿过来平安扣,捋着红丝线编织的吊绳:"姐夫,我不戴。第一我不信这个,你看媛媛那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什么因果报应,我一概不信;第二,我也不是啥好枣,就算有神灵保佑,也该保佑你,而不是我;第三,这个家庭最需要你,你是全家的顶梁柱,所以你无论如何要活着出去。"
说着,他执意给王树生戴上。树生知道小诚的脾气,也就由他去了。跟外面音讯隔绝这么长时间了,林智诚赶紧把自己的手机卡取出,换到新手机上,短信一个接一个响起来。他来不及看,先给管艾打电话,那头关机。翻看短信时,看到管艾发过来的一条:"我很好,勿念!"他悬着的心刚放下,一看日期又紧张起来。原来是他回唐城那天,管艾回复他的短信。现在她在哪里,是不是也染上了非典,还是……这两天脑子里全是生离死别,林智诚不敢再往下想。
窗外是春天浅灰的天空,白云丝丝缕缕,如梳理过的羽毛。杨树的叶子,闪着油润的光泽,在微风中颤动。树下面是纤细的杂草,一片片顶着小黄花的苦荬菜。林智诚贪婪地看着。此时,他多想拉着管艾的手,在春光里痛痛快快疯跑一气,舒舒服服在草地上打个滚。然后,抖落抖落草叶泥土,冲着天空高喊:管艾,我要跟你结婚!可眼前现实让他彻底绝望:厚厚的双层玻璃,把他和春天隔绝开来;几百里空间距离,让他得不到管艾一点音讯;什么时候治愈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也不知道……"我他妈快憋屈死了!"一怒之下,他把手机掼到地上。
王树生过去,弯腰拾起手机,把摔出来的电池搁进去:"别这样,小诚,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辈子我相信,存好心,说好话,办好事,人会有好报的!"
姐夫平静坚忍的眼神,让他稍微安静下来。林智诚躺回到床上,一肚子话,只有跟王树生倾诉了。他说起管艾,说起毕成,说起美术馆和大戏院。两人很久没有这么推心置腹地交流过了。没时间,没精力,没共同语言。现在,在同一间病房里,面对无法预测的未来,两人身份和距离模糊了。又一次面对死神,两人像是回到生活的原点。
林智诚说了一个多钟头,才像卸下了心头包袱,长出了一口气。这时,他很想听姐夫说说他自己,想知道王树生面对命运的打击,为什么那么平和地接受,能够如此沉得住气。
片刻的沉默后,王树生说:"这两天我心里很难受,晚上一闭上眼,就看到你姐……二十多年了,从没像现在这样,离她这么近。你老纳闷我为啥那么逆来顺受,听凭命运摆布。我是这么想的,跟那么多地震没了的人相比,我们活一天都是赚的,更不要说这么多年。我们吃过他们没吃过的好东西,我们穿过他们没穿过的新潮衣服,我们可以在大超市里随意挑挑选选。冰箱、电视机、手机、电脑,这些他们没听过没见过更没用过的东西,我们都有。我们过的日子比他们在时好多了,跟他们相比,还有啥不知足的?还有啥磨难不能接受,还有多大困难不能克服?老天爷既然没有收走我们,我们有啥理由不好好活着?"
王树生的话深深触动了林智诚。姐姐,咀嚼着这个亲切而显生疏的词汇,他涌过一丝甜蜜和痛苦。孤独的少年时代,如火的青春年月,林智燕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的依靠。重温着过去一幕幕,他想,姐姐竟然已经离开他二十多年了,而他自己也已四十好几,满脸沧桑,内心伤痕累累。
林智诚双手抹了一下脸,问姐夫,你这辈子就没有啥遗憾的事?王树生身子又开始发热,他情知不妙。听小诚这么一问,他想了想说:"有。一是愧对你姐,跟她在一块生活的半年时间,没能好好地关心她,爱她。活着的时候,连她怀孕我都不知道,我太粗心了;二是丽华这块,这么多年,她吃了不少苦,付出很多,我也没有什么回报的。要是我真走了,她可怎么过呀?还有老人和孩子……"
王树生抚摸着胸前的平安扣。玉石光滑温润,抚摸着她,就像抚慰着自己的灵魂。不管怎么,自己也要和小诚一块活着出去,他不能辜负生命中两个对他最重要的女人给他的希望和厚爱,不能就这样放下一家老小撒手合眼走了。
林智诚咽了一下唾液,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要能活着出去,马上向管艾求婚,说服她嫁给我。我们一块生个大胖儿子,再养个乖巧女儿,过上舒舒服服的小日子,再不用大家为我操心。"
看姐夫一脸惊喜,林智诚越发来劲:"我现在算想开了,啥钱不钱的,狗屁不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从前爸说过我,丁媛也提醒过我,她说人若赚得了全世界,却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用呢……"
林智诚无意中提到丁媛,让王树生心里又是一颤。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想一想,哪一个他都心存着感激,哪一个他都无以回报。
"不过……"林智诚有些哽咽,"姐夫,万一我有个好歹的,我是说,万一我先去了,你照顾好咱爸咱妈!"
林智诚悲壮地交代完这些,觉得身子更烫了。两人同时高烧,医院再度紧张起来。专家会诊后,用上了大剂量激素。林智诚体温逐渐降下来,可王树生却持续高热,进了重症监护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