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门把手,王树生觉得有必要再叮嘱他几句:"别跟大臭儿来往了好吗?他那号人早晚得出事,你不要跟他沾包。"
"你别听别人瞎咧咧。""小诚,我是为你好。大臭儿再风光,也是秋后的老扁儿,他是啥人你又不是不清楚。"
"姐夫,你观念太落伍了。"林智诚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现在啥年头,甭管黑猫白猫,拿到耗子就是好猫。你老提人家当初偷鱼吃腥的事儿,没意思!"
看说服不了他,王树生只好说了句你好自为之吧,便带上门出来。楼道里阴凉阴凉的,有两只苍蝇在飞着,空气中有股来苏儿味。他有一肚子话,想跟爸念叨念叨,这个家里他们爷俩观点最相近,能说到一块。王树生刚要按门铃,又转念一想,老两口身体都不好,还是别给他们添堵了。转身掏钥匙,开了自己家的门。
林智诚把轮椅推到墙角,才注意到坐垫磨破的地方都补上了。针脚细密,显然不是姐夫手工,他也没这功夫。他心一动,冯红的影子出现在眼前。尽管那天只是短暂的对视,而且那么慌乱匆忙,林智诚还是看出来,小冯比从前腰身丰满了,有些双下巴,眼睛也更显大了。他打听到冯红结了婚,嫁给一个跑外轮的海员。直觉告诉他,她生活并不幸福。
林智诚躺倒在床上,看到一只蛾子在下午四点钟的阳光里飞来飞去。他手摸索着,按下桌上录音机播放键。
"你可知道我在爱你,怎么对我不理睬。请你轻轻告诉我,不要叫我多疑猜。噢……哎……我爱你在心口难开……"张蔷的歌还在屋里回旋,他已经泪流满面。
"小冯,小冯……"他喃喃道。
跟冯红的相遇,使林智诚对自己现在做的一切产生怀疑,他想堂堂正正干点正事。病好后他一直待在家里,刻意回避着大臭儿一群人。
八月底的一天,大臭儿在一次械斗中,后脑勺被人砍中了一刀,送医院不久就咽了气。林智诚听到信,立刻赶了过去,帮着料理后事。这里面既有感情因素,也因为小兄弟们眼巴巴求他,让他内心深处滋生出几分豪气。
从火化厂回到小山,林智诚在屋里找出两块比石头还硬的核桃酥,敲碎,一人分一块,去去邪气。核桃酥噎得大家直翻白眼,就这么在马扎上傻坐着,后来的几个人干脆蹲在地上。群龙无首,大家已把林智诚看成了老大,希望他挑头干。
十来双眼睛眼巴巴望着他,林智诚内心来回折个儿。大臭儿的世界像眼深井,阴暗不见天日,掉进去就出不来了。而且这帮人,哪个都不是善茬,都不好摆布。大臭儿没了,这时他只消拍拍屁股走人,这拨儿人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从前的烦恼一了百了。可冥冥中又似乎有一种魔力,吸引他想抓住什么东西。自己眼瞅着就三十了,发财机会不可能再遇到了,不管好坏,他要抓住这次机会,和命运搏它一搏。
"大伙既然信得过我,我可以挑头试试。它有一宗,丑话说头,咱干就干正经事,违法乱纪的事不干,提着心吊着胆的事不干。谁要再跟从前一样,让人背后戳脊梁骨,别怪我翻脸不认祖宗!"林智诚思谋半晌,才开口说了话。
"那是,那是。"一屋人连连点头。放录像和翻录磁带不能再做了,他问大家有啥别的挣钱路子没有。瘦猴胡浩脑瓜活泛,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说他有个来钱的道儿:"现在唐城到处在盖楼,不少援建的外地施工队走了,正好有空缺。咱们要是拉起一支队伍,包工程,管保比从前挣钱多。"
"盖楼?就咱们几块料,连鸡窝都没有垒过,能盖起楼来?你当小孩过家家呀。"有人泼冷水。林智诚拦住他,叫瘦猴说下去。瘦猴说:"盖不了高的,咱们盖矬的,两三层总成吧。我二舅在县里当包工头,那套路数我熟。"
林智诚盘算一下,点点头:"瘦猴主意不错。好,咱们就干工程!"三两句话就把事情定了下来,林智诚充满惊涛骇浪的房地产生涯,就这么莽莽撞撞平平淡淡地开始了。录像厅转租出去,卖了摩托车,翻录磁带的设备也出了手,即便如此,添置施工机械的钱还是凑不够。手下都是有一个花两个的光棍,这笔钱只有靠林智诚想法子筹措。
他推开了父亲房门。沙发上,林兆瑞正给刘兰芝捶着腿。咪咪蜷在转椅上,睡得正香,鼻翼轻轻抽动,像是婴儿扯出细微的鼾声。自打搬进楼房,大刚就把猫搁到姥姥这里了。
"妈,你的腿……"林智诚关切地问。听到小诚叫妈,刘兰芝心里泛起幸福的涟漪。她坐起来,拿开老伴的手:"不碍事,就是上岁数了,腰腿酸疼。"
"要是难受别挺着,去医院烤烤电,我常做理疗的那家医院就挺好。""没那么娇贵。"刘兰芝说着起身往外走,要给小诚找点吃的。她猜想儿子上门肯定有事找他爸。林智诚感激地看她一眼。尽管残疾后脾气不好,他却从来没有跟妈发过火,甚至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林兆瑞曾讨教老伴,小诚在她面前服服帖帖有啥秘诀。刘兰芝说,娘俩是上辈子的缘分,是心交心处出来的感情。林兆瑞当时有些不解,后来他才慢慢搞明白,老伴是儿子最忠实的倾听者,从来都是站在小诚的立场想问题。
他问儿子怎么了,好像有心事。林智诚欲言又止,借钱的事就是跟亲爹也难以启齿。林兆瑞脸上带笑:"有啥不好开口的,有中意对象了?"
林智诚摇头。"想回去上班了?"
林智诚还是摇头,坐在竹椅上扭了扭屁股,椅子吱呀吱呀作响。在父亲催问下,他才低着脑袋小声道:"爸,我需要些钱,你那儿有的话帮帮我。"林兆瑞有些耳背,没听清他啥意思。林智诚鼓足勇气大声说:"爸,我是说,我想干点正事,你手头有钱的话借我使下。说好了啊,算是你老人家投资。"一听这话,林兆瑞激动地站起身来:"我儿子想干事,当老子的当然要倾囊相助。我和你妈买房后还有五千块钱,明天,不,你要是着急,现在就去取。"
说着,就去拿存折。林智诚喜出望外,掰着指头算起买搅拌机、翻斗车等设备的花销。林兆瑞一听,忙问你要干什么。
"包工程,干建筑啊,现在唐城最火的就是盖房子。""你?"林兆瑞盯着儿子的残腿有些犹豫。刘兰芝抱来盛饼干的铁筒,里面是他们爷俩最爱吃的蜂蜜麻糖。林智诚伸手要从里头抓,妈递给他一双筷子,嗔怪道:"你这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
林兆瑞看了看老伴,说出自己的担心:"小诚啊,还是干点力所能及的吧,包工程这……"他不指望说服儿子,而是说给刘兰芝听,意思是帮他劝劝,打消小诚不切实际的念头。
刘兰芝盘腿坐到沙发上,看着吃得正香的儿子,不紧不慢地说:"照我说,只要是咱家小诚认准了的事,就放心大胆的让他去干。不试试,咋知道行不行?"她看了眼林兆瑞,接着说:"老林啊,我那儿还有点儿体恤钱,都给儿子!"
对这个后结合的老伴,林兆瑞一向是言听计从。看她这么说,他只好点头同意。"不过说好了,咱可不许剥削人家。"他叮嘱着儿子。"包工头"这个词,让他联系到为富不仁和一夜暴富。
林智诚揽到的第一个工程,是给一家工厂盖食堂。一个多月后,工程完工,除去垫付的红砖、水泥、沙子钱,他已经拿不出钱来给工人开支。拖着残腿,他一趟一趟地跑,希望早点结算工程款。他整宿整宿睡不着,担心大伙的血汗钱打了水漂。
好像早就料到小诚会上门,王卫东没等他开口就说:"怎么样,遇到难题了吧?当初我就跟你说过,建筑这碗饭不那么好吃,要你有思想准备。现在,需要我干什么?"
"问题不是出在我这,那家工厂也不是不给钱,就是拖你,你急他不急。眼看工钱都发不出来,刚开板儿,我不能让人觉得林智诚不讲信用。"
"先喝口水。"卫东说,"就冲你这句话,我还真看好你。说吧,缺多少钱,我先垫上。"
林智诚眼里放着光芒,连说谢谢。第二天,王卫东送来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里面正好是十五个人的工资钱。林智诚有些担心,问柱子他同意吗?"咱家的事,轮不到他外人操心。"卫东一摆手,好像很烦提到丈夫。
林智诚找笔要打个欠条,被卫东制止:"别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了。你就好好干你的,有了钱想着还我就是了。"
林智诚还没捂热这笔钱,就接到那家工厂会计打来的电话。会计是一个好心的大姐,看他整天架着柺来要钱,三番五次地拿不走,有点可怜。她压低声音:"有一笔款子到账了,你抓紧找领导签字吧,要不夜长梦多。"
林智诚连声道谢。电话那头又说:"谢啥,我弟弟跟你一样,地震伤了腿,可他整天呆在家里,就知道管爸妈要吃喝。你一人跑出来干活,不容易啊!"
大姐给他出点子:"我还是担心你拿不走,老弟呀,姐给你出个主意:你包个红包,比你跑十几次几十次都管用。"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林智诚从卫东信封里,抽出了一千块钱。再次走进厂长办公室,把装钱的信封塞到一张报纸下面,让厂长买条烟抽。厂长说:"你太客气了,你们房子盖得那么好,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哪能让你破费呀。"领导样子很诚恳,林智诚脸有些红,送礼这一套他还没学会,总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觉。领导拿起电话,嗯啊了半天,笑着对他说:"小林啊,你回去耐心等两天。我向你保证,最迟礼拜四,钱一分不少地给你。"林智诚一听,觉得钱没白花,总算听到了承诺。可同时又犯了愁,工资必须马上发。手下这帮人,就像没嚼子野马,游手好闲惯了,好容易拢到一起,真正的凭力气吃饭干了回正事,他要不兑现工资,人心马上会散。可这一千块的窟窿,上哪儿去弥补呢?
他最不愿向姐夫开口。王树生再好,毕竟他身边已经不是他姐林智燕了,总像隔了一层。而杨丽华又是特别会过的人,结婚这么多年,没见她添过啥衣服。买菜总是赶晚,等摊贩着急回家,菜都成堆处理时再出手。每次吃完饭,剩下的菜汤、盘底子她都胡噜到嘴里。除了给俩孩子买学习用具,年节给老人添置些新衣,她几乎没啥花销。
晚上,林智诚招呼姐夫去他屋喝酒。就着花生米,两杯酒下肚,王树生望着有些憔悴的林智诚:"听说大臭儿没了,我早说,他那路人不学好,没个好结果。"
林智诚说喝酒,今儿咱们不提他。
王树生问你工程搞得怎么样,要是太累,太操心就别干了。林智诚摇头:"姐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咬咬牙,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
"有啥事,一定要跟我说啊,姐夫永远是你亲姐夫!"林智诚跟姐夫碰了碰杯。他知道,眼前这个被他称作姐夫的人,只要他张嘴,会毫不犹豫地为他做任何事情。果不其然,他开口借一千块钱,王树生连奔儿都没打。"够吗?"王树生问,"你当头儿的,不能啥事都可丁可卯,手里总得有点应急的钱。家里买房子后,存折上好像还有三千,也没啥花项,你先拿去用吧。"
王树生没有跟媳妇说,把家里存款取出来全借给了小诚。杨丽华知道后,老大的不高兴,下班回家也不做饭,闷闷不乐坐在沙发上。树生心里有鬼,下班进家一声不响到厨房忙活起来。杨丽华叫他,他两手滴答着水站在她面前。"还记得咱们结婚时商量的事吗?"杨丽华盯着他。
王树生嗯了一声。
"连同上回丁媛的事,你这是第二次瞒我,我也不知道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夫妻间要是连这点坦诚信任都做不到,那还叫夫妻吗?"
王树生避开媳妇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着湿手。这个小动作暴露了他的心虚。杨丽华知道他爱干净,一天不定洗多少遍手,而且一定要在毛巾上擦干。王树生确实心里有愧。对于这个小家庭来说,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自己纵有千万个理由,也该先征求一下丽华意见,怎么就那么鬼使神差、急急忙忙让小诚把钱拿走呢。
思来想去,他还是怕丽华不同意。虽然林智燕已成为遥远的记忆,可因为有这层关系,小诚在他潜意识里永远是需要照顾的亲人。那么倔强要强的人,好容易向他--这个从前的姐夫张回嘴,就算要月亮要星星,他王树生也要想法满足。瞒着丽华向外借钱是错了,可要他开口向媳妇认错,打死也不干。一个大老爷们要连这点道行都没有,还算一家之主吗?特别是杨丽华又扯出丁媛来,让他老大的不高兴。于是,王树生选择不吭声,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你倒是吭一声,老这么装聋作哑,想蒙混过关呀?"任凭媳妇说得口干舌燥,王树生就是不说话,既不辩解也不认错。杨丽华腾地站起来,找衣服穿上:"你看着办吧。婷婷又该轮住我婆婆那儿了,我去学校接了她送过去,直接回单位加班不回来了。"
说完,她把丈夫晾一边,搬车子出了楼道。天高云淡,秋意正浓。路边开着一片片黄灿灿的万寿菊,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药香。几株粗大的向日葵,垂下沉甸甸的、籽粒饱满的脑袋。她蹬着车子,还在想方才的事。树生呀树生,你怎么就不能认个错、低个头呢?我不是嗔怪你往外借钱,我是生气你不该大事小事背着我,拿我当外人。我平时对小诚咋样,你也看到了,就是亲姐也不过如此吧。他缺钱,我会摇头拒绝吗?别说借,他就是开口要,我也会一点不打奔儿的。我杨丽华在单位跟钱打交道,却不是眼里只有钱的人;我平时会过不假,可不是那种不近人情、斤斤计较的人。科里姐妹都说我家里钱匣子管得松,说男人不能有钱,有钱就学坏。我从没上过心,没问过你工资奖金。因为我相信你,可现在……
杨丽华喉头有些发紧。她越琢磨越委屈,这回一定要扳扳树生的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