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大白天挂着窗帘,黑咕隆咚的。林智诚问货在哪儿,女人拉开灯绳,衣服随即滑落下来。"大哥,你看这货怎么样?"她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张开胳膊黏了过来。林智诚脑袋轰的一声,眼前浮现电线杆上红红绿绿根治花柳病广告。又难堪,又窘迫,又懊恼。
"干啥!"他挣了一下身子,用肩膀撞开那女人,夺路而逃。木柺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他险些摔倒……
这一夜,林智诚身子滚烫,闭上眼就是安全旅馆一幕。奇怪的是,当夜色浓重,夏季的第一场雨噼里啪啦敲打着窗子时,白天的厌恶竟然变成一种强烈的生理渴求。那个身材娇小,像是没发育成熟的女人,再次出现在他梦中,叫着他大哥。他和她在床上翻滚,滚来滚去,她居然变成了冯红……醒来,林智诚浑身是汗,床单上一摊冰凉。望着黑魆魆的屋顶,他才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近过女人了。腿有残疾,可生理上没毛病,他也有男人的需求和渴望。白天如果不是下意识地逃走,一迟疑之间,难保就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早饭后,林智诚连连打嗝,妈给了他几个生花生仁也没止住。他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去了小山。雨停了,虽然天气还很阴,水泥地面倒是干了,没存一点水。和往常一样,林智诚从屋里夹出笨重的音箱,水泥地上铺个床单,磁带哗的一声倒上面。他摁下录音机播放键。"噢……哎……爱你在心口难开。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张蔷软绵绵的歌声传出来,混在了一片嘈杂的叫卖声中。
林智诚正手指头蘸着唾沫,数着脏乎乎的票子,大臭儿来了,肩膀亲昵地碰他一下。林智诚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大臭儿已经知道昨天的事,以为他生理上有啥问题。唉,本想犒劳一下老弟,结果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见林智诚不大高兴,他尴尬地抓了抓脑袋,想起来这目的:"赶紧收摊,今天风声不大对,有人来查。"帮林智诚把音箱、磁带搬进屋,大臭儿一溜烟走了。林智诚心有不甘。看了看热热闹闹的整条街道,他想查就查吧,这年头混口饭不容易,谁还会跟一个瘸子过不去?这么想着,他又把磁带用破床单兜出来,哗啦倒在地上,返身在门上加了锁。这样就算被查扣,损失也不大。下午两点,西边天色又阴了上来,闷雷咕隆隆响着。林智诚抬头看看天,正犹豫着要不要把东西收起来,突然由远而近一通杂沓的脚步,摆摊卖旧书杂志的、卖磁带光盘的、卖计算器电子表的,卷起东西就跑。也就十几秒工夫,刚才讨价还价、人声鼎沸的偌大一条街,只剩下林智诚和一个孤零零的摊位。他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收起来,一辆白色双排座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车上跳下来一个女人和两个小青年。而另一个路口,也被一辆灰色面包车堵住。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智诚默念着唐城人最爱说的这句话,坐在轮椅上,微闭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架势。来人也不废话,兜起床单哗啦把磁带扔车上。一个小青年过来拽开林智诚,掀起轮椅坐垫,拎出一个鼓囊囊的布袋。里面是走私的原版磁带,林智诚留给老主顾的,不知怎么这秘密被他知道了。林智诚心疼钱伸手去抢,两人撕捋在一块。"再捣乱,连轮椅一块没收!"另一个大个子恫吓着,过来摁住林智诚胳膊。
"放开他!"那女人突然大喊一声,吓得两人松开了手。大个子说:"科长,我们盯着好久了,这瘸子卖违法磁带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女人道:"他一个残疾人,怪可怜的,算了。"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小冯?林智诚惊讶地睁开眼站起来,忘记了自己只有一条腿。身子一晃,冯红要扶他,他拨开她伸出的双手,一把抓过来双柺。
冯红万没想到,会在这么一个尴尬场合见到林智诚。要不是那副磨得发亮的木拐,要不是看到木拐上,自己当初淘气用小刀刻下林智诚名字的缩写字母,她几乎认不出这张原本清秀现在却写满沧桑的面孔。
和冯红分手后,林智诚很少想过去的事,他不愿触及这道伤疤。可命运就是这么巧,偏偏在他最不想见她的时候,安排了两人的邂逅。她是执法者,衣冠楚楚,又当上了科长;而他,可怜巴巴,是个跟小偷差不多的,卖盗版磁带的小贩。巨大的反差,让他无法面对,冯红怜悯的眼神,也深深地伤了他的自尊。"拿走吧,不用你们可怜!"他丢下布袋,直撅撅回了一句。
当着属下的面,这一幕有些难堪,冯红佯装没听见,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云隙间扯出一道闪电,紧跟着炸雷在头顶响起,噼啪的大雨点子由远而近砸下来。青年人机灵,看出科长跟这个瘸腿小贩很熟,或许两人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大个子连忙把那包磁带搁在轮椅上,催林智诚赶紧走,又招呼科长:"雨下大了,咱们还是回局里吧。"
冯红好像没听见。箭杆子雨连天接地,倾斜而下。林智诚扔下轮椅和磁带,架着双柺,大步走入雨雾中。雨水没过脚面,裹挟着冰棍纸、空烟盒,哗哗地冲到坡下。湿透的白衬衫贴着肉,大雨点子打在身上生疼。他不管不顾地走着,脑子只有一个模糊念头:他和冯红谁也不欠谁的,从今而后不再会有任何交集。他哆里哆嗦,在大雨中疾走,歇斯底里地喊着:"林智诚,你不能倒下,你要挺住!"回到家,他发起烧来,一个劲儿说胡话。刘兰芝熬了姜糖水,一勺勺喂着。又抱过来被子给小诚盖好掖严实,让他发汗,这才去对门招呼刚下班的儿媳去医院拿药。林智诚拉起被子,蒙住了脸……
好在他只是偶感风寒,过了一宿就退了烧。晨光照亮窗子,林智诚没和往常一样摇着轮椅出门,而是打开阳台小门,架柺来到小花园。暴雨过后,一地花瓣,枝头余下的几朵月季蜡制一般,似乎一碰就碎,空气中有一缕细细的甜香。团团簇簇的石榴花,饱含水分,红艳可爱。细密的石榴叶子里,藏着两只酣睡的金蝇。葡萄架下,林兆瑞正拿着果树剪修枝。站在父亲身后,林智诚没话找话,问今年能吃上葡萄吗?
"怎么不能?"林兆瑞用剪子指点着,"你看,这儿,还有这儿,都长出青葡萄珠了。这葡萄啊,从扦插、苗肥,到开花、坐果,总得有个时日。这跟做事一样,不要奢望一口吃个胖子……"
太阳出来了,小花园成了一个充满生机的小世界。蚯蚓在蠕动翻地,蜗牛顺着墙根往上爬着,蚂螂蜜蜂晒干了身子,翅膀一抖升到空中。花木也从暴雨洗礼中苏醒过来,扑簌簌抖落枯叶,直起浆汁饱满、富有弹性的枝干……所有的生灵都在忙碌着。
听着父亲的絮絮叨叨,嗅着雨后早晨特有的清新空气,林智诚的心像被初升的太阳抚摸着、烘烤着,暖暖的,一种幸福而甜蜜的感觉在他的周身涌动。
小区北边有一块野地,刘兰芝带着婷婷,顶着毒日头掐了一袋子人揪菜嫩叶回来。这是北方常见野菜,她剁点肉馅,加了些韭菜,蒸了几屉菜包子。包子搁搪瓷盆里,刘兰芝叫过来儿子:"给你妹妹端过去。柱子贼懒,小环又没工夫做饭,吃上是能凑合就凑合。喏,让他俩尝尝妈做的菜包子。"
两家只隔了几栋楼,王树生爬上六层,敲了老半天门才开。张存柱腮上带着两条血道子,身后一地盘子、碗的碎碴儿。王树生刚要开口问,卫东迎了出来,头发蓬乱得像个雄狮。
"家里盘子碗的,多的没地儿放啦,使不了给我。"王树生开着玩笑,缓解一下紧张气氛。他把饭盆搁门厅桌上,问咋回事。王卫东冲丈夫一努嘴,你问他。张存柱别过脸去,也不吱声。王树生到厨房找来碗筷:"都坐下,尝尝妈做的菜包子,啥大不了的事,吃着饭慢慢说。"
两人坐在椅子上,沉着脸,谁也不动筷子。不知道妹妹妹夫为啥吵,王树生只好和稀泥:"你们哪,都是部门领导,家里这点事还搞不好。动不动摔盘子砸碗,左邻右舍听到了成何体统。好了,趁热吃吧,我回去了。"
张存柱桌下轻轻踢他一下,直使眼色,样子可怜巴巴的。王树生只好又坐下来,掏出烟来,柱子赶紧递过打火机给他点着。
"我说柱子,你也小三十了吧,就不兴手脚勤快点?你看厨房沫即的,地面脏得粘脚。刚结婚那会儿我就批评过你,你看看,都几年了,老毛病还是没改。"
"是是,哥批评得对。"张存柱鸡啄米似地点头。"小环,哥我也说你两句。你在外头官再大,在家也是人家媳妇。"文革"还讲要文斗不要武斗呢,你看你,柱子再怎么有错,也不该动手挠他啊。你看这脸,他怎么出去见人啊?"
"挠他是轻的。你问问他,干的那事儿,还有没有脸出去见人。""我干啥事了,怎么就没脸见人了?"柱子粗脖子瞪眼,站起来嚷着。
王树生拽他坐下:"有理不在声高,从头到尾说说,到底咋回事?"张存柱避开他的目光,支吾着:"不就是跟女同事走得近点嘛,她就不依不饶……"
这下轮到卫东急了:"嘿,你他妈别把不是当理说!""哥你听见没,当你面她还骂人呢。"王树生摆着两手,让他俩都别吵,慢慢说。原来自打结婚后柱子就想要孩子,可王卫东不想这么早当妈,她操心的事太多,没这份精力和耐心。时间长了,叔伯兄弟们背地说柱子那方面有毛病。张存柱心里跟明镜一样,对他进城吃上商品粮端上铁饭碗,这帮人是既羡慕又嫉妒。可说别的不在乎,指摘他生理上有缺陷,作为大男人他受不了。为要孩子的事,跟媳妇吵了几次。卫东烦了,怕他有想法,用损招,同床次数更少了。一来二去,家里受冷落的张存柱与学校会计、前年丈夫得病去世的王艳打得火热。小王还比照着他身量织了件毛衣。都是一个系统的,风言风语很快传到王卫东耳朵。回家审问丈夫时,两人言语不和,动了手,哥敲门时打得正热闹。这种事两人都不便细说,含糊其词的,可王树生还是听出话外音,他拉妹妹到里屋小声道:"柱子再坏,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道德败坏的人。你说你,为这点事弄得家里跟战场似的,值吗?"
"哥,你不了解他,他本质就这样。从前就爱往大姑娘堆里扎,现在见小寡妇更是走不动道。"
"小环,你也是领导了,办什么事都要讲证据吧,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要冤枉一个好人,况且还是自己家里人。"
听哥说这话,卫东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好了哥,我知道怎么处理了,忙你的去吧。"
王树生走了。卫东从柜子里找出几件换洗衣服,塞进人造革包里:"我也跟你打够了,这段时间我住单位,咱们都反省一下,看看这日子有没有过下去的必要。"
她看都没看丈夫,说完便哐当一声带上门走了。
没想到遇上妹妹妹夫吵架,王树生心里有些烦闷。他带着一身汗下楼,挑着树荫走,尽量避开正午火辣辣的太阳。
一晃,在这个小区住了快两年了,他喜欢这里的环境。树木葱郁,绿化很好,既有加杨、洋槐、泡桐这些老树,也有新种的合欢、玉兰、白蜡。从春到秋,迎春、蜀葵、紫薇、扶桑、万寿菊,热热闹闹地开着。尽管从外表看楼房一模一样,都是墨绿色水泥砂浆外墙,方方正正堆满杂物的阳台,可每户格局还是有着细微区别,每一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搬进新楼房不久,市里开始搞房改试点,号召大家把租住的公房买下来,职工、单位、政府各负担三分之一。王树生跟爸妈一合计,掏了这笔钱。虽然租房一个月才二十来块,他还是觉得花上万把块把房买下来更踏实。这才是自己的家,能够在这里繁衍生息,把终生托付的家。至于土地多少年使用期,他不是很在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七十年,他只希望在这里住的时间能比工人新村长一些,不再折腾,不再闹天灾人祸……
这么想着,到了自家楼下。刚要拉防盗门,王树生忽然想起昨天冯红捎话来,让他下午两点去趟文化局。他一拍脑袋,嗐了一声,饭也没吃便坐上了去市区的公交车。冯红已在传达室等了他好长时间。当年风光一时的样板戏演员,现在成了精明干练的机关干部,王树生不由得想起地震前的那个夜晚,那个穿着印花的确良上衣,拖着一根大辫子的姑娘。在心里,他为林智诚叹了一口气。冯红手边放着一辆手摇轮椅车。看到王树生,她把那天查扣林智诚经过跟他讲了一遍。
"你劝劝他,别干那事了,别自暴自弃好不好?"冯红说。搬着小诚的轮椅,王树生好不容易找了辆汽车拉回来。他先回家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然后敲开小舅子房门,把轮椅搁在屋地上。"小冯今天找我了,说你连轮椅都不要了,气性很大呀。""别提她!"
"咱正经做点买卖行吗,别再偷偷摸摸干违法乱纪的事了。"王树生说。
林智诚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他有一阵子没去小山了,可当着王树生面,嘴还是很硬:"这算啥,卖几盘盗版磁带叫违法乱纪,那天底下没有遵纪守法的事了。况且,这东西满大街在卖,又不是我一个人。"
"谁卖我不管,你不能卖,我要对你负责!"话一出口,王树生鼻子有些酸,一下子想起了林智燕。见他变了脸色,林智诚赶忙认错,连说以后不卖磁带了。王树生让自己平静一下,把话收了回来:"卖,可以,咱们规规矩矩做买卖,我支持你。"
林智诚笑了笑,姐夫毕竟不了解这里头的玄机。临出门,王树生悄悄把刚领的工资撂在了枕头下面。林智诚发现,追到门口塞给他:"我不需要,真的。姐夫,你信不信,我挣的钱,半年不出摊儿都能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