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脊梁骨一颤,呃,那个,太子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我不好意思往回看,只好眼珠子滴溜溜地往后瞄,可惜瞄到快要抽筋了,却还是看不见紫朔现在的脸色,心里七上八下的,正寻思着要不要回头,却突然听到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抬起手来,拆开我的马尾,就这样站在我背后,拉出我压在领口底下的发丝,一缕一缕地为我理顺。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此举说明了他没真的生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个姑娘家,也不知跟谁学的,性子这么野。”
他手指在我背后灵活地动作,看样子是想给我绾什么发,我心里好奇,想要回头看,却被他按住肩膀制止了。我不敢置信地惊叹问道:“太子殿下,你什么时候学会绾姑娘家的发髻了?”
他“嗯”了一声,手指在我发间穿来穿去:“刚到凡间的时候碰巧看见一个女子在湖边梳头,绾的发髻甚是好看……”
我想着那情景便觉得好笑,贼笑着打趣道:“殿下你坏哦,谁能想到风靡天上地下无数少女的太子殿下,有朝一日竟会在湖畔偷看女子梳头。”我仰起脸,望着头上满树的桃花感叹,“想必那是一个漂亮女子?啊,如果是美人刚春睡醒,眼神酥软,衣襟单薄地在湖边绾发,那一定是极好的,就算是太子殿下,那也必须是得看上一看的。”
“是不是美人我倒不知,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惋惜,当时竟只记得留意她绾的发。”紫朔故作遗憾道。
“嘁!装什么正人君子……”我皱皱鼻子,鄙视他,然而鄙视不到一刻钟就又忍不住笑,他手指时不时碰到我的腰,我生来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痒,不禁一边笑着一边扭来扭去,“你好了没啊,磨蹭这么久,一看就是偷师不到家……”
“嗯,好了。”
他这么说着,手指却停在我腰后,顿了半晌才收回去。
我赶紧伸手去摸,摸了老半天摸不出来是什么花样,又急忙变出一个镜子来照,这一照终于看清楚了。是一个简单却秀雅的女子发式,两鬓的发被撩到脑后松松地绾成了一个圆髻,我的时盏花从圆髻的侧旁插进,充当了簪子。我已许久没有做过女子打扮,这一刻只觉得新鲜,拿着一个镜子照啊照的,自恋地觉得我长得还不错嘛,不经意间镜子一晃,映入了满枝丫的桃花,以及桃枝底下那俊美男子的半张脸庞,嗯,还是太子长得更标致一些。
“不生气了?”
紫朔双手抱胸,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透过镜子,笑意浅浅地看着我。
我清咳两声,僵硬地放下镜子,下巴一抑道:“本就没有生气。本玄女何许人也,岂会像个无知妇孺一般耍小性子?”
紫朔含笑道:“那便好。”
“不过嘛……”我将镜子揣进兜里,贼兮兮地挨近他身边,摩拳擦掌道,“我说太子殿下,咱们好说歹说也这么久不见面了,身为一名有爱的仙友,你不觉得你该给我个见面礼?”
“哦?你想要什么见面礼?”
我笑得无比灿烂:“也没什么,你前两天不是在擂台战上赢得了一张江南饕餮楼的‘任吃任喝任住免费券’吗,嘿嘿,大家都这么熟了……”
将紫朔袖里的那张免费券拐过来,我气郁的心情一扫而空,觉得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生活不能更美好,连八师兄那张伤势未愈的猪头脸也无比迷人。
我笑眯眯地看着杵在我忘忧园门前的八师兄,友善地打招呼道:“八师兄,近来可好?”
八师兄满脸怨气:“不好。”
我惊问:“为啥?”
“因为爱情。”
“啊,原来是因为爱情!”我长声感慨。说到爱情这东西啊,真是高僧遇到高僧还俗,神仙遇到神仙认栽,多少少年少女参了千千万万年都参不透,恰恰玄女我就是那参不透的人之一。就算身为神仙,扯到爱情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我拍拍八师兄的肩膀,开解道:“师兄哟,不是有句话叫作‘天涯何处无芳草,隔壁凤姐也很好’吗,你别绝望,终有一日你会找到真爱的。”
“隔壁凤姐也很好?”
八师兄像只鹦鹉般喃喃重复道,神色有片刻的茫然。茫然也是正常的,从本玄女口中说出来的道理,岂是这么容易就可参破?想这两句极富人生哲理的诗,我当年还是背了很久才背下来的。
八师兄想不透,干脆不想了,猛地蹭过来就要抱住我的小腿,鬼哭狼嚎道:“小十四!平时别的忙你不帮,但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我被八师兄这阵仗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躲闪,身后的紫朔已上前一步,袖口虚虚一拂,八师兄便被毫不留情地扫到了一尺开外,连我半片袍角都没摸到。
八师兄愣了一愣,趴在地上倒也赖着不起来了:“小十四,师兄这次能不能抱得美人归就要看你了……”
“啥?”
八师兄眼里泪花扑闪扑闪的:“是这样的,我对鲤吹姑娘一见倾心……”
“慢着。”我惊了,“师兄你难道不是暗恋着庄里的一名婢女吗?”
“是啊。”八师兄回答得坦坦荡荡,“山庄里的春花妹妹是我的爱,鲤吹姑娘也是我的爱,我对她们俩都是真心的,有什么问题?”
我嘴角抽了抽:“……没问题。”
“可是我跑去向鲤吹姑娘告白的时候,她却拒绝了我。”八师兄讲得失魂落魄,“她说,她是你府上的婢女,只听从你的话……”八师兄猛地伸手出来抓我的裤脚,我往后一跳,险险避开,八师兄脸上的表情更悲壮了,充满凄楚地望着我,“小十四,师兄平日里对你也不薄对不对?你将鲤吹姑娘许配给我,可好?”
我不假思索:“不好。”
没料到我的拒绝如此果断,八师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我察觉自己可能说得太不近人情了,便伸手去扶起他,柔着嗓,好声劝道:“鲤吹固然是个好姑娘,但你和她并不合适,你还是忘了她吧。”
一个是凡人一个是小仙,没有结果的情,还是早日断了才好。
看着八师兄失魂落魄的神色,我忽然觉得于心不忍。说起来他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才初初识得情滋味,就被我这个五万岁的老太婆虐了一遭,唉,天可怜见的,造孽哦。
我叹气一声,越过他走进忘忧园。
“小十四,你当真不愿意帮师兄……”
八师兄急切地跟过来,想抓住我的手臂,紫朔却于此时姿态极为从容地往他面前一站,阻住了他的去路。八师兄奇怪地瞅着紫朔,紫朔却看也不看他,只侧眸定定地看着我,道:“她是为你好。我们的世界,你进不来。”
紫朔的嗓音甚是好听,安慰起人来效果应该不错。
八师兄生了副好八字,此生有幸拜入岁晏神君门下,和我初月玄女交好,今日还得了太子殿下一句宽慰,这积下来的福泽,够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过得顺心顺意了。
偏偏八师兄是出了名的死心眼,见我和紫朔都不搭理他,他免不了也生了几分闷气,懊恼地静了一会儿,忽然抿唇低低道:“小十四,师兄都这般哀求你了你还不肯帮,是真觉得我和鲤吹姑娘不适合,还是……你也对鲤吹姑娘有心?”我一怔,回眸讶异地望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道,“有一次,我在你房里捡到了一件兜肚……”
“什么?”
我掏掏耳朵。
八师兄目光转了开去,脸颊浮现两朵可疑的暗红:“咳咳,那时你正在睡觉,我便不吵你,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停了一停,他补充道,“当然,不止我一个人在你房里看到过,别的师兄弟也有……他们都说你金屋藏娇。”
噢,我的娘!
我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这么不和谐不纯洁的事情,竟然就在我睡觉的时候发生了?我忧伤地扶额,我积攒了五万年的纯洁啊……是要一去不复返了吗?
深吸几口气,我稳住抽搐的嘴角,咬牙问:“所以你认为,鲤吹就是我藏的那个娇?”
八师兄不说话,看他那怨而不语的小眼神,大有“你就认了吧”的意味。
很好,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再者我很快就要离开风火山庄了,也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我微笑,大大方方地摊手,认了:“师兄你误会了,不怕告诉你,其实……那是我的兜肚。”
八师兄闻言一愣,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扭扭捏捏难以启齿地盯着我,低声斥道:“小十四,我一向就觉得你长得唇红齿白的,有些娘娘腔,但我却从来没能想到,你竟然有这种嗜好!”
啥?啥嗜好?
半空中恰恰有几只乌鸦嘎嘎地飞过,我无力地揉揉额角,觉得八师兄的智商大抵是在擂台上被老虎精给踢没了,不想和他再做多余解释,我“唉”了一声,摇头晃脑地正打算走开,紫朔却在这时俯下身来,贴到我耳畔阴森森道:“原来,是你的兜肚吗……”
我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一边搓着手臂一边迎上紫朔的双眼,紫朔微微勾着嘴角,眼里的笑意却着实有些诡异,我被盯得全身发毛,才听见他低低问道:“你一个人在凡间入睡,非但没有用术法设禁制,还让人进了你的房,捡了你的……嗯,兜肚?”
我欲哭无泪,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我一个纯情得连男人的小手都没牵过的姑娘家,竟要在两个大男人面前交代我的兜肚。
好在我脸皮比较厚。我笑笑地回望紫朔:“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紫朔一双眸子黝黑深沉,似沉淀了千万年的古泉,我等着他的回答,等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枝头上的桃花已经开谢了好几度时,他才慢悠悠地抬起手,似笑非笑地揉了揉我的发,道:“这次就算了,下次若还这么不小心,我就……”
“就怎么?”我兴致盎然地把脸凑过去。
我还真好奇,难不成因为我的一方小兜肚,他还能把我打入天牢关个十年八载?
紫朔眸光闪了闪,薄唇一掀,方说了一个“就”字,就被八师兄硬生生地打断。
“真没想到两位是这种关系!”八师兄感慨道,“难怪那么多姑娘倾心于小十四你,你却从来看都不看一眼。”
我愣愣地指着自己的鼻尖,很多姑娘倾心于我,有吗?
好像想到了什么,八师兄又自言自语道:“也不对啊,也有很多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倾心于你,也不见你有什么异动……”猛地一拍手掌,感动道,“我知道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我本直男,因你而弯!”
“……啊?”我蒙了。
“难怪你说我和鲤吹不适合,恐怕在你眼里,就是那句‘性别不同怎么谈恋爱’吧……”八师兄一扫之前的悲凄神色,感慨万千,随后豪气地拍拍胸口,“你们放心,我不会歧视你们的。”
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我终于理出了一点头绪,忙摆摆手向八师兄解释:“你误会了,我和紫朔不是那种关系……”
“不错,我们就是那种关系。”
我还没撇干净,就听到紫朔斩钉截铁道。
我生生倒吸一口凉气梗在喉头,正想转过头用眼神免费送紫朔两把小飞刀,让他不要乱说话毁我声誉。我在风火山庄的五年也算品行端正,可不想在离开山庄前晚节不保,惹出点什么八卦事让师兄弟们嚼舌根。
我眼风刚送到半路,就瞥见紫朔那张俊脸蓦地贴近。我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挡,不料手刚抬起就被他扣住了手腕,他稍微一使劲,我便重心不稳地往前倾,就是这一拉一倾的光景,我的双唇已然袭上了冰凉柔软的触感。
枝头上桃花夭夭,在这个清雅园子里展现了夺人呼吸的艳红色芳华,不知哪里突然起了一阵微暖春风,叶子在枝丫上娑娑摇动起嫩绿色的波浪,几片桃花瓣无声无息地轻柔飘下。
我瞪大眼睛。
唇上的触感似花瓣摩挲而过,又似冰雪在唇上化开,一开始是极凉,而后是温热,最终便熨到了心底。
惊吓。
沧海桑田,五万年来,我从未受过的惊吓。
紫朔吻了我。
八师兄举起衣袖,非礼勿视地遮住眼,却遮不住他幽幽飘过来的感叹:“唉,今儿个是个什么日子啊,竟让我看到了一对断袖的亲热……世风日下啊,看来这当真是个帅哥配美男的时代了啊……”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我也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