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剑端往下看,我先是看到了断成两截的大刀,再看到一袭空荡荡的道袍,然后看到一串散落在地的佛珠。刹那间,我觉得天地万物都安静了。
天地万物确实也安静了。
只不过,众人被紫朔的容颜惊得忘了言语的安静,和我看到老虎精被斩得魂飞魄散的头脑空白不同。
四万九千三百年前,夷吾山上,一名冷漠寡言的少年,因为救我而斩杀了一头白虎灵,缘此,他被罚下凡历一世情劫。历劫结束后,他携着一名凡间女子双双跪到了天帝面前,言他要和这名女子成亲。
想起那日那幕,心口猛地蹿上一阵刺痛,我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却破碎得不成语句:“紫、紫朔……老虎,你……劫……”
紫朔把玄茫剑幻去,空出手来揉了揉我的脸,浅浅笑道:“别怕,我杀的只是一只普通的老虎精,和四万年前风破神君杀的白虎灵不同,所以,我不会被罚历劫。”
他的话飘忽地传进我耳里,我心神定了定,想起方才自己连话都说不清好像有些丢脸,就挺了挺腰,理直气壮道:“谁怕了?就算你杀的是白虎灵,你贵为天帝的宝贝儿子,天帝也是舍不得罚你的。”
紫朔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放你独自在凡间逍遥了十年,这性子倒是又放肆了不少。”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我揪住他的衣袖,急急问道:“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他抬起手在我头顶动了动,我才意识到发上簪着的时盏花歪了。他静静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半晌,叹息似的开口道,“小满,你是时候回去了。”
心中一紧,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唇:“我才不要回去呢,凡间这么多好玩的好吃的……”
“有些事情,始终是要去面对的。”他道。
我讪讪干笑两声,想着要怎么转移话题,看见四周一群表情梦幻的师兄弟们,便道:“哇噻,不愧是天上第一美男子啊,你看看你的美色,把这些少年煞得现在都回不了神呢,佩服佩服……”边说边急忙作揖,“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但这次的擂台得主应该就是你了,奖品是江南饕餮楼的‘任吃任喝任住免费券’一张,恭喜恭喜……”
“风破的婚期,定在五日后。”他打断道。
“……哦,是吗?”
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告诉紫朔我一点儿都不介意,没想到,嘴角一动,引出的却是满眶的泪意。
我急忙捂住眼睛:“哎呀,凡间不比天上,这里的沙子忒凶残,忒凶残呀……”
“小满。”
似乎有一声低叹散在风里,我听不大真切。
我觉得自己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不就是失恋而已嘛,不就是从小暗恋的人要成亲了,新娘子不是我而已嘛,我不仅离家出走,累得千梧乡上下发了疯似的寻我,还累得事务繁忙的太子殿下特地下了九天,当神仙当得像我这么不明大义也委实不容易啊。
捂着双眼的手不敢放下,怕一放下泪水就会无法控制地漫出来,我吸吸鼻子,嗓音却哽得没理:“我怎能回去……我回去,会被笑话的。”
堵得发涩的鼻端突然闻到一丝极淡极淡的墨香,我感觉到有一片冰凉覆在我的手背上,良久良久,我才反应过来这是紫朔的手。
他说:“有我在,没人敢笑话你。”
回去之前,我去和风火山庄的庄主,我的师父岁晏道人告别。
其实,告别是假,要回我这一学年的学费是真。
岁晏道人,多仙风道骨的一个名字,一听,脑子里就不由得浮现出一位老者须髯飘飘,慈眉善目的形象。我当年怀着激动的心情跪倒在风火山庄的大堂下,抬头看向主位上那名传说中的岁晏道人时,才发现这位主,年轻得离谱。
和老气横秋的名字不同,岁晏道人不过二十五岁左右的模样。
没有须髯飘飘,没有慈眉善目,犹记得岁晏那日黑发玄衣,高深莫测地坐在主位上,以醇厚似琴鸣的声音问我:“天下武庄何其多,我看你也不像没有武功底子的人,为什么要选择风火山庄?”
思索片刻,我道:“风火二字,取义于‘其疾如风,侵略如火’,从这句话中就可以看出贵庄的理念,相信在此二训的指引下,在岁晏师父的教导下,我一定能获益良多。”
前半句谦虚地彰显了我的才华,后半句自然又不做作地拍了马屁,我对自己的这一番说辞很是满意。
岁晏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很合我意,不过,‘风火山庄’这名儿,只是希望招多点徒弟,多赚点钱,生意做得风风火火罢了。”
“……师父英明。”我嘴角有些颤抖。
“好说好说。”岁晏笑得依旧眉清目朗,“那么……好徒儿,你现在是要交一年的学费,还是交两年的学费?”
我当时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快就回神族,大手一挥,极具土豪气息地砸下了六年的学费,可现下我只在风火山庄待了五年,俗话说,做人要勤俭节约,这一年的学费我是必须要回来的。
此刻,大堂下站着我,主位上坐着岁晏,此情此景和拜师当日有些相似,不同的是,现在我身边还站着一个仙气腾腾一看就不是凡人的紫朔。
委婉地向岁晏说明了来意,岁晏沉吟半晌,不回答我学费的事,反倒轻飘飘地飞来一句:“小十四,你身边的那位公子,是谁?”
紫朔走到哪儿都惹眼,他一说要跟来,我便知道逃不过这一问,我早已打好草稿,答道:“这是家兄。正是家兄来通知徒儿家中老母病重,让徒儿回去看看。”顿了顿,为了表示我初月玄女其实很念旧情,我又道,“若不是家母实在不行了,徒儿是决计不愿意离开风火山庄,离开师父您的。”
嗯,可能是我说得太过了,身旁的紫朔身躯一僵,眸光复杂地瞟了我一眼,索性走到厅堂一侧的太师椅上坐下,顺手抄起一杯茶,一副“你吹你吹,我且看你怎么吹”的姿态。
岁晏挑挑眉:“哦?原来是你的兄长……”尾音拉得很是意味深长,看向紫朔的目光里似乎含了一丝戏谑,末了问道,“小十四,你家兄长仪表堂堂,不知婚配了没?”
我闻言心中咯噔一响,师父您这般八卦的问法,莫不是打算为我家兄长讨老婆吧?
我忐忑地回答:“还没……”
“那便好。”岁晏脸上的笑容果真更灿烂了,“是这样的,我有一个表妹,相貌娟秀,性格娴静,若小十四你家兄长不嫌弃,不如认识一下,结交个朋友?”
好啊好啊,结交个朋友,结着结着就结成了夫妻岂不是更好?我心里暗自吐槽,岁晏这居心叵测得也太明显了些。正常来说,紫朔的桃花我不该挡,然而这是凡间,紫朔若是因为来寻我而和一个凡间女子闹出了些什么,我怕天帝他老人家把账算到我头上啊。
我硬着头皮推辞道:“多谢师父美意,可惜我们家素来清贫,怕是委屈了您那一个‘相貌娟秀,性格娴静’的好表妹。”
“嗯,这个……家世清贫倒是没什么。”岁晏摸摸下巴,打趣地瞅着我,“不过为师听来,小十四你这番话里似乎有醋意?呵呵,小十四,我说你都十五六岁的人了,可不能再这么黏你家哥哥,若你不是个男子,别人恐怕会以为你在吃情郎的醋呢。”
我一怔,脸颊噌地辣了起来。若我不是个男子?天知道我本来就不是个男子!吃情郎的醋?哪来的情郎,哪来的醋!
我眼神闪烁东瞟西瞟,紫朔,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天帝,我护不住你儿子的纯洁了,师父,你要下手便下吧……
紫朔却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随后慢悠悠地飘来一句:“岁晏,你逗她逗得差不多也就该收手了。”
这句话让我东瞟西瞟的眼睛顿时瞪直,那个……紫朔刚刚说了什么?
岁晏一改媒人婆的神色,耸耸肩,粲然一笑:“不过刁难一下她,有人就舍不得喽。”
岁晏这句话更是让我往迷雾里坠了坠。
紫朔搁下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地问我:“小满,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翻神族名谱的时候,昆仑山上那头白泽灵兽的名号是什么吗?”
我努力回想,记忆中出现了一个隐约的轮廓,半刻后一拊手掌,自信十足道:“山安!”
岁晏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紫朔唇边浮现浅浅的笑意,点缀着他那张本就俊逸非凡的脸,我被闪得恍了恍神。紫朔自顾自道:“你那时还小,遇到不认识的字总是读半边,那两个字,应该是‘岁晏’,那头白泽灵兽,封号岁晏神君。”语末,紫朔淡淡地看了岁晏一眼。
顺着他的眼风,我也看向岁晏。
岁晏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从容的神情,轻轻松松笑道:“初月玄女,小生这厢有礼了。”
若岁晏真顶了个神君的头衔,那他的品阶和我这玄女是差不了多少的,他这一厢有礼,倒显得凡尘味十足。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我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只呆怔地问了句:“怎么回事?”
岁晏整了整神色,略略有些忧伤地追忆道:“昆仑山不似九天和千梧乡那般热闹,我独个儿在上面待久了,难免寂寞啊空虚啊冷啊,便下山来开个风火山庄,收些凡人弟子来消磨一下时间。”顿了顿,他朝我一笑道,“五年前的一天,山庄里突然来了个女扮男装的仙子,虽敛去了一身仙气,但那容色却应是神族才有的,正好我听说千梧乡的一位玄女离家出走了,众仙友都急着找,又听说太子殿下对这名玄女最是关心,便私自向太子殿下禀告了。”
说完看了紫朔一眼。
紫朔不动声色地端起瓷杯来喝茶。
岁晏的这番解释恁长,我琢磨了许久,才琢磨出一些意味。我直勾勾地盯着紫朔,皱眉:“这么说,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在这里了?”
紫朔颔首,缭绕的白雾后,一双深邃黑眸似有些欲言又止。
胸口突然翻滚上来不知如何形容的一种感觉,有点像当年我不小心将莲华的如意镜摔破了,怕他知道偷偷地在梧桐底下挖个洞把碎镜埋起来,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独自在心里偷乐了好久,后来才发现原来莲华一直都知道,只是顾念我年纪小,便处处让着我罢了。
那时的心情就像现在这般,有些堵,有些难堪,闷闷地想发泄,却没有任何理由发泄出来。
毕竟是自己不对在先。
厅中一片沉默。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留在这里也只会让这种感觉膨胀。我抿了抿唇,让自己露出一个不在乎的僵笑,转身就往外走。
才刚走出大厅手腕就被人从后面扣住,紫朔声音低沉:“生气了?”
他的手指冰凉冰凉,连带着我的心也冰凉冰凉,说出来的话自然也是冰凉冰凉的:“哪里敢?小神不过是千梧乡的一只朱雀,还是化不出原形的一只朱雀,太子殿下想怎么逗我玩儿,便怎么逗我玩儿。”
我觉得自己说这句话已经够拗口的了,谁料紫朔的比我更拗口:“我以为你不想让人知道你在这里,便让你以为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
我被他绕得有些发晕,也懒得和他再辩,挣了他的手就走。
“小满,大家都很担心你,我也……很担心你。”紫朔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人间十年,天上十日,这话说得轻巧,然而你可知道,这十日,那些担心你的人怎么过?”
清淡的梅花香逼近,我知道紫朔已经站到了我身后,我坚决不回头。姐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哪能那么容易就心软,就内疚,就被你哄回去?
再怎么讲,也要先好好敲诈你一笔。
我不作声。
紫朔叹息道:“不是不许你出门散心,但你怎能将一身仙气敛去?万一遇到什么危险……”
这话说得真是太不给我面子了,我撇嘴哼了一声,不太舒坦地应道:“哪能有什么危险?我堂堂九天玄女一个,这凡人堆里有谁能动得了我?”
“嗯,是,你说得对,所以,先前擂台战上你和老虎精也是在闹着玩罢了。”紫朔的声音顿时变得凉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