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在七嘴八舌纷纷劝说之际,却见坐在妆台前正挑拣着妆匣里首饰的慕贵妃回头朝她们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无声地含着一股子隐怒,黑白分明的双眸之中又见着一种不容违拗的气势。
众人浑身一震,再也没人敢多言半句,心里只祈祷着皇帝萧锦彦能得了密报闻讯赶来,否则,这若是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谁能担得起这份责?
宫衫多是四季应景,慕贵妃便挑了一件浅绿色的披风披在身上,对着妆台让侍女在头上略微插了两根珠钗之后,便领着身边的两个贴身侍女,迤逦地走出了昭阳殿的大门。
一出大门,她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见连廊下处处欣欣向荣,绿肥红瘦开的喜人,那精致美丽的脸庞上便不由浮现出一抹欣喜的神色。
出了昭阳殿,问清楚门口的内侍两位夫人朝哪个方向而去,慕贵妃便随之追了上去。
只是没想到,这才刚刚走出了昭阳殿几个宫室的路程,慕贵妃便觉得眼前有些眩晕。到底知道自己腹中的孩子得来不容易,想这几年她与皇帝每到初一十五吃了多少斋念了多少佛,才让上天赐了这么一份怜爱。
于是不敢逞强,搭着侍女的手朝左右望了一眼,勉力镇定地指着身侧的一处宫室的后门道:“本宫见有些累了,扶本宫进去休息片刻。”
两个侍女当下不敢耽搁,左右扶着慕贵妃,便推开了这处宫室的后门。自后门走进去之后不远,就见着后花园里有一处小桥流水,旁边还有一座精巧的亭子,慕贵妃看了一眼,觉得玲珑趣致,便道:“就去那里小坐片刻就好。”
两个侍女十分知机,当下其中一个便道:“奴婢去里头找几个软垫出来,娘娘稍等一会。”
慕贵妃点点头,见那侍女走远之后又对身侧的吩咐道:“去看看这宫里可有闲着的人?叫人回去报个信,就说本宫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叫人煮茶送来。”
侍女便福身应下,原想着闲置的宫室也必然有扫洒的宫人在,便没想费多大的功夫。只是她这才一走开,慕贵妃就在暖暖含香的春风里闻见了一股十分熟悉的香味。
是帝王专属的龙涎香。
她十分惊诧地站起身来,循声看去,只见东面的一间偏殿里,朝着后院开了两扇窗棂。由于风向正好顺势的缘故,离开亭子走前去,居然听见了里头的话声。
说话的正是齐帝萧锦彦,而与他同在偏殿内问话的,却是她的母亲与婶娘,慕府的大夫人与二夫人。
仿佛瞬间被人弹了弹心腔一般,慕贵妃身不由己地悄声移步过去。借着后院几株花树的遮挡,站在水池边这个位置,她已经能看清偏殿里的几个人。
宸帝萧锦彦正朝着她的方向,依墙坐在一张红漆雕花太师椅上。而慕府的大夫人和二夫人却都是跪着,两人深深伏首,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长窗里透进窗外之光,映在赤色落地幔帐上妖娆如血,那血红映着金砖青润如玉,投在金砖上宸帝的身影修长,像是淡墨勾勒于纸,自有一种难言的韵味。
齐帝缓慢说道:“朕记得,当初赦免你们慕氏死罪的时候,可是对你们说得十分清楚。朕要你们将贵妃视若亲女一般看待,她,于你们慕府而言,是生死存亡的一切根源。只有贵妃安好,朕才会许你们慕氏一族安好荣华。但今日,你们却在贵妃面前,露出了这样的马脚……大夫人,二夫人,你们这是嫌自己活的太长命了,还是觉得朕这个皇帝,说话太过儿戏了?”
天子的话中含着一种雷霆震怒,戾气森然逼得慕府的两位夫人连连叩首,回道:“臣妇知错!只是刚才贵妃娘娘忽然间问起她幼时的一些喜好,臣妇自是不知,也不敢胡言乱语,唯恐说多错多,故而才有了那么一句托词。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啊!”
齐帝似是轻轻嗤笑了一声,眸间的厉色一闪而过,再起身时,却是缓缓走到两位夫人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当朕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以为朕不想让这孩子生出来是不是?大夫人,二夫人,你们可知道,若你们今日的言行被你们的夫君知道了,该会是如何的后悔莫及么?”
两位夫人还是不敢接言,只是默默地叩首求饶。然齐帝却忽然生出了怒意,指着她们道:“朕今日之所以叫你们来这里,就是想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慕贵妃这一胎不管是生下皇子还是公主,朕都会昭告天下,让她成为朕的皇后!你们最好收起自己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好好地看清眼前的情势,回去之后,想好怎么将贵妃的疑虑打消了去。否则,若贵妃有什么差池,朕管教你们慕氏一族死无葬身之地!”
“是,皇上!臣妇知错!臣妇明白了!”
“滚!这种事情,再无下次!”
两位夫人不敢多言半句,告罪之后便跪行着退了出去。偏是皇帝萧锦彦仍怒气未消,他怔怔地看着眼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忽然挥手,嘭的一声,将身侧茶几上的茶盏拂落在地。
滚烫的茶水和细瓷碎片飞溅地四处都是,天子的脚边也沾上了些。
慕贵妃隔着花枝,看见守在屋子外面的人尽数无声地跪了下去,只有皇帝的近侍李德全挥手让人全部退下,壮着胆子上前道:“陛下请息怒,其实此事也许贵妃娘娘未曾觉得生疑也未可知。娘娘如今怀着龙种,孕中精神不殆露出些许不悦之色也是常有的。再说了,便是真发现什么,这阖宫上下绝没有哪个人敢有这样的胆量将当年的旧事重提半句的。到底还是皇上您关心则乱了,依着奴才说,您这会儿应该快些赶回昭阳殿去,陪在娘娘身边才是。”
皇帝听了李德全这话,似微微松口气地点点头,继而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惆怅道:“李德全,朕如今是真的害怕,害怕她……忽然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情。有时候,即便是朕睡在她旁边,可是早晨醒来,若看见她梦中皱着眉头,朕就会担心得无心早朝。才刚听昭阳殿的人回禀说她因着慕大夫人说错话,所以抑郁不欢的时候,朕又是担心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一般……而今朕只是不敢想,若是她真的……”
李德全轻轻截住了皇帝的话,斩钉截铁地摇头道:“皇上,当初给娘娘调配忘忧之水的南宫北都已经说了此药无人能解,您还担忧这些作甚?娘娘是您的贵妃,将来还是您的皇后,您让她万千宠爱在一身,您给她母仪天下尊贵无比的身份,您已经用尽一切去补偿她——奴才说句僭越的实话您别怪罪,就算有一天娘娘忽然间想起过去那又能如何?她怀着您的龙裔,秦国已亡,她已经不再是昔日的秦国嫡公主,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挫折,奴才不信,娘娘她还能跟您以命相殉!”
慕贵妃听到此处,不由地浑身一震。她不知道,李德全口中的秦国嫡公主是谁?难道是自己?不!不会的,若她不是齐国慕氏女,那么皇帝如何能容她安稳地待在自己的后宫里,给她这无尽宠爱?如果她真是秦国嫡公主,那么为何她自己却没有半点关于故国的记忆?
不!不会是这样的!
慕贵妃忽然觉得心头发颤,这忽然间听到的事实,就连她自己也拒绝去相信。
可是偏偏,皇帝接下来的话,更让她无法再强作镇定下去。
“呵呵……朕从前也不信,想她再骄傲再倔强,也不过是一介女子。国破家亡,昔日的尊荣已经不可再回。当初朕就是那样的自信,自信到以为折断了她的羽翼,让她认清楚以后的现实,她便也会成为跟朕一样的人。她便只能安稳的待在朕的身边,陪伴朕度过这一生。可是到头来又怎样?她质问朕,得到了是否便是开心?失去的是否真的难过?朕答不上来。她宁愿死,也不愿接受朕的解释和挽回……朕已经亲眼看见她在朕面前死了一次,那一次,若她不能醒来,朕想,这一生赢尽了天下又有何意义?朕终是失去了她,朕亏欠她那么多,而今只想用一切来弥补。李德全,朕不可以再重蹈覆辙了!”
皇帝萧锦彦说着,眼底的悲凉与痛楚渐渐汹涌,那样的视线,俯首看向窗外的时候,就连平日在他身边最为亲近的慕氏也觉得,那痛楚如火,几乎能焚尽一切。
在这样的眼神里,慕贵妃再度觉得迷惘起来。她不知道,在天子的心里,到底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他待自己,又是怎样的爱恨纠结?
三年的专宠,爱若至宝,若这样的情分是假,那么世间还有什么是真?
然而一切的猜想,都在皇帝的下一句话中,粉碎为尘。
“这三年里头,朕每每想起那个时候,那个夜晚,她失去了那个孩子之后,看着朕那样的眼神,那种彻骨的恨意与寒意,朕都会从梦中醒转过来。这三年里朕没有让任何嫔妃有孕,就是觉得,朕对不起她,对不起那个死去的孩儿。他若当时平安生了下来的话,现在,早就已经能承欢膝下了……”
慕贵妃闻言再不能有任何思考,她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给击倒了。原来,她与皇帝之间,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是为何那个孩子未能平安的出生?难怪这三年以来他待自己几乎有求必应,原来是因为愧疚,原来是他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这个念头在慕氏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之后,她整个人便如发起了高热一般,头脑发昏,手脚颤抖不止,继而便是眼前一黑,双腿软软地向前倒去。
身前两尺不到的地方便是那一汪清浅的水池,如此仰面栽进去,身子重重地倒进池水里,一时间激起水花一大片。
“什么人在外面?”
有人快步跑过来,脚步声凌乱。
乍暖还寒的池水从四面八方迅速灌入她的耳鼻口中,眼前却浮现过一幕幕熟悉而又陌生的片段。
她想起来了,他也曾将自己扔进这样的池水之中,用力按着自己的头,任由她在水中拼命挣扎着,耳畔除了咕咚咕咚的水声之外,更有他的冷笑声。
她想起来了,他曾在她家覆灭的那一日,自一群宦官的手中拽过被绑缚住双手的她,以两指勾起她的下巴,玩味地嘲讽道:“北秦第一美人?不过如此罢了!”
她更想起了,自己失去那个早已成形的孩子时,他隔着纱帘对她说道:“柔嘉,我也是迫不得已。这孩子,不能留……”
痛!原来有关自己真实身世的一切,都是痛!
漫无边际的疼痛,犹如血花一般在眼前晕染开来,她痛苦的只想就此死去,唯有一死,方能终止。
但她最终却被他自池中救了起来,与那时的记忆不同的是,浑身湿透的年轻帝王,紧紧地抱着她的身体,焦急而反复地唤道:“柔嘉,你不要恨我!求你不要恨我!我真的是不得已,我错了,求你再原谅我一次!求你!……”
她虚弱地睁开双眼,胸中的恨意快要将天地都焚尽,用力地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在下一刻,当着他的脸喷出了一口嫣红的鲜血。
他生莫作有情痴, 天地无处著相思。
这一生,她与他之间,何如当初莫相识,却不为相思,而是一生错付的爱恨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