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暮春三月,齐宫之中,草长莺飞,姹紫嫣红,一片春光明媚。
昭阳殿内,才刚送走几位太医,侍女们躬身将殿门小心地掩上。寝殿内,静谧无声,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镂花雪烟纱,半阴半明,稀疏错落地抛洒进来,投下几近虚无般的浅淡影子。
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上,居中躺着一位年轻娇美的女子,一头青丝散乱在枕畔,双眸紧闭着,脸上却有一抹淡淡的潮红之色。
而女子垂放在丝被之上的右手正被身着绣五爪蟠龙袍裾的天子紧紧地握在手中,那专注的神情,温柔的眸色,仿佛那人便是他心底最最珍视的至宝一般。
窗外的阳光更盛了些,从薄薄的窗纱里透进来,纱帐上零星小珠耀目,上头的银线也亮莹莹泛着微光。床头一对赤金蛇弯形帐钩,形状造得分外娇媚别致,那婉转的蛇口各衔了一粒豌豆大小明珠,一阵带着暖香的清风徐徐透进,帐钩便左右轻微摇晃起来,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声。
似被这微微的风声惊醒,女子睁开了一双美丽清澈的明眸,对上正凝视着自己的年轻帝王。
她,便是昭阳殿主,齐国贵妃慕氏兰心,慕国公之嫡女。
如今齐宫之中,宸帝的原配皇后曹氏已薨逝,剩下的嫔妃当中,便属她地位最高,是后宫最得君心的女子。
世人都说,齐帝之所以独宠这位贵妃,便是因为她那双举世无双的明眸。
清澈纯净,令人见之忘忧。
“陛下……”那一双樱唇刚刚开启,就被他修长的手指覆了上去。
“嘘!躺着,别乱动。太医才刚给你请了脉,你……这是有喜了,咱们,终于有孩子了!”
女子闻言似不敢相信地睁大了双眸,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君王。齐帝萧锦彦此时登基已过三载,史称宸帝。然其人却十分年轻,不过二十五六而已。
慕氏忽然喜极而泣地坐起身来,他伸手拥住她的身体,两人紧紧依偎着。天子身上的龙涎香如能透入骨髓,教人的毛孔皆懒懒地舒展开来,如此情浓缱绻的时刻,她便索性任着性子不肯起来。
这日帝妃二人在昭阳殿内温情缱绻,齐帝推了一应的公事,寸步不离地陪着贵妃,甚至就连晚膳也是在昭阳殿用的。
若不是因着慕贵妃有孕在身,需要静养,只怕齐帝便会一如从前一样,留宿昭阳殿。
而随后,慕贵妃有孕的消息,便迅速传遍了后宫和前朝。犹如一枚惊雷一般,在前朝和后宫都带出一片意味深长的涟漪。
次日,身为慕贵妃的母族,慕国公府大夫人与二夫人,遵着旧例进宫来请安,以示对慕贵妃和腹中皇嗣的关心之意。
只是见着这眼前身份为自己母亲和婶娘的两位贵妇人,久居深宫且可谓是独得皇宠的慕贵妃,心里却委实没有多少的亲切之感。
尽管慕氏乃是齐国的簪缨世家,两位夫人也是出身良好的世家女子,但这番见着慕贵妃之后,依然是处处谨慎小心。行礼参拜问安之间,丝毫不曾有违礼仪祖制。
那样恭敬小心的神态,更让一直心中存着一份疑虑的慕贵妃,心里更加疑惑起来。
而今在昭阳殿侍奉的宫人都知道,大约是在三年前,贵妃慕氏曾经得过一场大病,其病势可谓是九死一生。
当时齐帝刚刚登基,准确地说,是刚刚从摄政王正位成为齐主。彼时的慕氏,便是他最宠爱的摄政王侧妃。而当时作为正妃出身太皇太后家族,后来被加封为贞德皇后的曹氏,却在新帝登基之后不久就病逝了。
慕贵妃侥幸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只是病愈之后,慕贵妃便得了失忆之症。
她整个人如同新生一般,忘记了所有的前尘往事,甚至连自己的父母兄弟家人,也一概不记得了。
但也就是在慕氏病愈之后,齐帝萧锦彦待她更为尊宠。若抛开皇后的名分不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三千宠爱在一身。
对于慕贵妃为何迟迟未能正位中宫,后宫之人都是明白,究其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慕氏虽专宠三年,却始终未曾为皇帝诞下一儿半女。
但而今随着她有孕的消息一传出,便立刻在后宫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众嫔妃们心里都是清楚,只要昭阳殿这位一旦生下皇子,那么,这中宫皇后之位,便非她莫属。
此时,昭阳殿寝殿内,慕贵妃有些慵懒地躺在床前不远处的一张软榻上,头枕着一只紫色暗纹引枕,一头青丝迤逦抛泄在榻上,更衬得一张娇小的脸庞弱不禁风。
齐宫中人都私下议论着,慕贵妃的长相美则美矣,想能独得君心专宠三年之久,若没有天赐的花容月貌,天子哪肯这般事事迁就?
可她身子虚弱,即使天子独一无二地专宠三年,也始终未能让她孕育出皇嗣。此次终于得偿所愿,看似连上天都在助她登上后位。可此时,看着坐在自己不远处的两位亲人,慕贵妃还是不免为她们那恭敬而疏远的姿态心下轻叹。
事因前一刻她见大夫人跟前的茶水凉了,遂叫人换一盏热的上来。大夫人连忙起身道谢,这样的气氛,全然不似世家之间的母女相见,而仿佛真的只当眼前这位是天子捧在手心里的宠妃一般,半点也不敢逾越了规矩。
慕贵妃虽然身居高位,但毕竟还是十八九岁的少女,因为孕中往往更加敏锐的缘故,她心下只觉得这一场觐见一如从前一般地无趣。
但因知道母亲素来端庄的性子,在人前是断然不会说错半句话的,再加上自己如今已经是天子嫔妃,母亲和婶娘这么恭谨,也是礼法所拘。
于是便不再说话,只以手抚着身侧柔若无存的明紫绡纱帘,那一根一根的莹透绡纱折出冰晶之色,让人恍然生出如居蓬莱仙宫般的错觉。
仿佛一错神,她便不由有些恍惚地想到——自己在这昭阳殿住了有多久了?依稀是上次病愈之后醒来,便已经身在此间。
转眼已是三年,三年里,他给了自己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一切,恩宠,容华,眷恋,甚至是宠溺。
此中的一切,只有她才最清楚。天子待她那样得好,好得甚至远超世间所有美满相爱的夫妻。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却只隐隐地为这份好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那种感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一般,虽美,却不真实。
这无缺的美,其实换而言之,亦是一种无边的忐忑。
两位夫人坐了约莫有两刻钟,便依着规矩上前来行礼告退。慕贵妃原本也想挥挥手让她们退下便罢了,只是忽然间觉得眼前一阵眩晕,继而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般恶心作呕的感觉。
一旁的侍女见了连忙捧了白瓷痰盂上前来,但见慕贵妃作呕几下之后,又无力地躺了下来,气息微弱地摇头道:“本宫无碍,只是觉得胸闷气短而已,端下去吧!清樱,你替本宫送一下母亲和婶娘。”
说完又朝慕大夫人和二夫人笑道:“对了母亲,想问一下,从前在家中的时候,我可有什么自小爱吃的东西?而今我正是最没有胃口的时候,昨日听几个嬷嬷说,但凡女子初孕,都是想吃些儿时的小物,这是最好的止孕吐的法子。母亲还记得哪些,可叫我宫中的女史记下来名头和做法,再叫宫中的小厨房去做。”
听到这话,慕府的大夫人和二夫人却顿时微微变了色。大夫人踟蹰片刻,随即笑答道:“娘娘恕罪,这些事情,只怕臣妇一时半刻回答不了您。皆因您小时候一直养在老夫人身边,是老夫人最最疼爱的孙女儿。彼时老夫人给您安排了诸多的教养嬷嬷和丫鬟,这些日常衣食起居,即是臣妇身为母亲也不敢多加过问,如今听娘娘问起,自是不敢耽搁,但一应细节,只怕要问过那些老人才知道个详细呢!”
慕贵妃听了这番话心中一阵失望与难过,她想起这几年来宫中一直私下流传的一个传言——大抵是宫人们根据慕大夫人和慕国公对她这个女儿的态度,揣摩出一个不能公之于众的真相,那便是,如今天子最为宠爱的慕贵妃,其实并非慕大夫人所生的嫡女,而是慕国公养在外头的一个外室所生的私生女。
后来慕大夫人所生的嫡女在十来岁的时候染病故去了,慕国公这才将她接了回来,而后,她便取代了姐姐,成为国公府的嫡小姐。
而后,更阴差阳错地成了摄政王的侧妃,一步步地坐到了现在齐帝贵妃的位置上。未来,说不得还要成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尊宠无上……
当时第一次听见这样的流言时,年少的慕贵妃曾因此而抑郁于心。齐帝听说之后,也立刻下旨杖毙了那些涉嫌传谣的宫人。
只是,一转眼过了三年,这三年里,她倒不曾再听过这样胆大包天的非议,但是,那阴影始终留在了心底,再也不能抹去。
而今当着自己宫里一众宫人的面,再度亲耳听见母亲对自己这样的交代,便是慕贵妃再也不愿把事情往坏的一面去想,却始终还是禁不住一阵黯然。
试问这天下,有哪个亲生母亲会不清楚自己女儿的喜好呢?就当她大夫人说的再活灵活现,她自小养在祖母身边,可作为母亲,她又岂能如此漠视自己所生的女儿?连她幼时喜欢吃什么都一问三不知?
有些痛苦地阖上双眸,慕贵妃甚至在心中揣测道——莫非,自己三年前那场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而起的?慕大夫人果然不是自己亲生的母亲,难怪自己对她全无一点温情亲切之感。可是,若是这样的话,那自己的生母又在何处?
强压着自己心底的这些疑惑,慕贵妃有些冷淡地目送了慕府的两位夫人走出自己的寝殿。
“娘娘,奴婢在门口捡到这个香囊,看样子应该是大夫人出门的时候被花枝勾下来的。是否现在就追出去交回给大夫人?”
见侍女递上来一只绣工精巧用料讲究的香囊,一看那端庄的样式,慕贵妃便知道,这侍女的判断无误。
原本想要让侍女原封不动地送回,转念一想,却又玩味地勾起了一抹淡笑。
这两位夫人平素十分端庄有礼,讲究的是不会走错一步路,不能说错一句话,而今日显然是一反常态,就连身上贴身佩戴的香囊掉落在地都不知道——显然,是心中慌乱了吧?
不知道,若自己悄悄带着两个人追上去,能不能听到一些平素想问而问不到的真话来?
这么一念过后,慕贵妃已经启齿,吩咐道:“两位夫人想来还没有走远,本宫刚好也想出去走走,顺便一起将这香囊送回给母亲吧!”
说完,便从床上走下地来。这么一个举动,却把一众服侍的宫人们吓了一大跳。
“娘娘,太医吩咐了,您这才刚怀孕,要多休息少起来走动的……”
“是啊娘娘,陛下也吩咐了,请您多卧床静养,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