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修村路
那年春节前,川东下了一场大雪,从城里回到林家村过春节的三兄弟和家人算是真如愿看到了雪景,扫过雪,堆过雪,过了一把雪瘾。那个春节虽然天气寒冷,回乡的人却过得充实,过得热闹,正真地过了一把家乡瘾,重温了林家村的山乡味道。但还是有不如意的地方,那就是雨雪之后,村里向外的道路都是一片泥泞,尤其是那加工的土砖被霜冻打坏了,压在田坎上形成新土新路,粘糍性更强,踩在鞋上甩都甩不掉。
林家村不通公路,到最近的公路也还有很远的距离。人们种庄稼、赶集、走亲戚都是行山路。这里的山路有两种,一种是在山林、坡坎长期踩走出来的路,一种是田坎、地坎,既作土地界限,又作行走之路。山路就这样形成一个巨大的网,通向近处,通向远方。山路难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晴天的早晨有露水,傍晚又怕有蛇隐蔽在草丛里,雨天或地滑就更不用说了,就年轻人出行,也常常要拄个结实的树棍,当然是为了防止滑倒,小孩或老人常常这时被免予通行了,只有那久晴路干的日子最方便,可老天下雨不会看村民出行定日子,就只有这样去适应大自然的天气变化。
行走在山路上,也常常被告知,看路呵,因为山路不宽,最宽就八九十公分,路窄的地方让人、让牛还得提早作准备,要不踩了别人的庄稼,不挨骂也会受训。山路难行,还是走了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交公粮统购,买农具化肥,都得用背篮装着背行。背行过一段路累了,得找个半人高的田坎歇一阵子。要是歇脚地点间隔远了,又背得沉,还得咬着牙往前走。常常到了歇脚处,衣服被汗湿了,腿脚也走累了,得歇上好一阵子。这样的记忆在山路上不知经历了多少回。
林家村人没独自生活在桃花源里,还是与外面的大千世界联系着,有人出去在城里居住,见过柏油马路和高速公路,那是乡村人不敢在本地奢望的。可大山里的乡道路H县道路倒是见识的人多,但凡有记忆的村里人赶集上街都走过,虽没被硬化,车辆时有来往,晴天尘灰飞扬,雨天泥浆乱溅,但总有平静的时候,走在那上面就是踏实,人都四平八稳的。
这些年,离大公路近的村社都在修机耕道,还有横福打着‘‘要治富,先修路’’。对于这事,当地政府既没提倡,也没反对。林家村远离大公路,有人想过修机耕道,那只是有人一厢情愿在小范围内讨论过,有的还只是憋在心里,这关键的问题就是土地。要是在集体生产提修机耕道,这当然没人反对,可那时有人力,没财力。现在土地下户了,都视土地为命根子,谁会愿意?
还是傅兰春嘴直敢于捅火药罐子。那次村里人围在木棚屋里烤火讨论这下霜严重的日子里,早晨不敢走山路,因为路面结冰太滑,山路又有坡坎,面积不宽,就是拄着棍子也难行;中午霜又化了,山路又是一片泥泞;下午倒好了吧,可又耽误了出行时间,哪有出门拜晚年的?!
傅兰春说:‘‘我看别的地方都在修机耕道,我们这里也修条机耕道嘛,那样出行不是更好走路吗?’’
‘‘兰春啦,说得容易哟,有人还给你爹说过呢,他说他上年纪了,没有年轻时的干劲了,能说不能行,还是把这问题留给年轻一代去解决。’’有人这样回着话。
‘‘要是你来当干部,你把这个问题解决得了吗?’’有烤火的长辈这样说着。
‘‘啥子问题嘛?’’傅兰春问道。
‘‘土地问题啊,有人不愿意土地呀!’’问话的长辈这样说。
‘‘这土地就管万万年啦,没看见别处修机耕道打标语说‘要治富,先修路’嘛!’’傅兰春摇着头说。
‘‘我就反对修机耕道!’’有一个人发言。
傅兰春询声看过去,然后问道:‘‘二叔,你为啥反对修机耕道?’’
‘‘我说呀是村里人刚吃几年饱饭啦,我们村要是修机耕道就要走上街赶集的路,那得毁多少良田呀!难道不可惜吗?’’
‘‘我们长着两条腿不背东西走路,难道搭在肩膀上贡着?!祖祖辈辈都这样走过来了,难道现在就不能走下去!你们这些娃娃还年轻呀,我们村里过去出背二哥,背二哥背一百七八十斤重的东西从我们这里出发,到了江陵溪(ZQ一地方的旧称)还背一百多斤回来,来回几百里地,就两三天时间。现在的年轻人背点粮食上街,背点肥料回家就说累,无非是修个机耕道想减轻肩挑背磨,无非是养懒。要是再来个天干雨淋的减了产,难道要去吃路?!’’那边的二叔这样说。
傅兰春笑笑说:‘‘二叔,现在都使用良种和化学肥料,粮食连年增产,不会挨饿啦。再说你这里减产,别处可能在丰收呢。修条路占点土地呀这还不叫可惜呢,城里人放着大田大地还不种庄稼呢,他们用来修房子、建广场、种花木,那才可惜呢。现在这叫社会在发展呵。……’’
‘‘我没有你们年轻人见识广,争不过你们,但觉得就是不能毁了田地修机耕道。’’那边的二叔回应着说。
坐在一旁的刘心民接过话说:‘‘呵,这回兰春弟妹又提个问题到点子上了,我觉得我们村里就是应该把到大公路上的机耕道修通,至于田地嘛,就打算修机耕道占用两丈宽嘛,这在村里平摊下来也不多嘛。’’
‘‘哦,你是说占了土地全村平均摊下来,原来是商量占了土地减少交公粮统购,减少交农税提留,这个倒是没商量过。’’那边又有人答着话。
‘‘是呀,占了的土地就应该由全村分田分地人口来共同承担,这也算是一项公共事业呀,分田人口都有责任和义务,减少交公粮统购和农税提留有些不妥,那些逐年不稳定,也不公平。’’刘心明回应着。
‘‘占了别人的田地也得让别人有田地耕种啊,大不了在全村进行一次小范围土地调整,我看是很有必要的。社会在发展,这机耕道是迟早会被修通的,晚修不如早修,早修早享福嘛,早修村里还有劳动力嘛。’’刘心民这样说着。
那边又说:‘‘我们村里的土地就说好办嘛,可这一路前去要占别村的土地,别村与大公路近,还不想修路呢,难道我们也要拿土地去补偿给别人吗?’’
这个问题倒把人问住了,等待着刘心民来回答。刘心民想了一会儿说:‘‘这个嘛,这个不能拿土地去补偿给别人,大不了我们村可以多出劳力帮别村修通,还可以修到院户,但不能补偿土地,劳力用了还再,土地给了就没了,这也可以去寻求政策上的帮助嘛。’’
刘心明说完话不再发言,大家也一片沉默。
‘‘哎,看来这修路不是一句话哟,没那么简单呀,要不,你们这些外面的发财大老板也支持我们一下噻?’’那边有人说道。
修路的八字还没一撇,就有人来寻资助了,这算是要看外面的人怎样答复。刘心民看了看在场的林尚友和赵有福,相互点了点头,又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提高嗓音说:‘‘我们也不是做什么生意的大老板,顶多是在城里有个工作,在城里有个家,但只要村里修路,话也是我们提出来的,我们外面的人一定会有支持的。劳力我们是支持不上的,这修路开山破石总得要黄药雷管用具吧,我们就把这个费用包了,怎么样?’’
‘‘好!好!好!’’一片掌声在火棚屋里响起。
这本是过新年天气寒冷,大家聚在一起烤火闲着无事的聊侃,又没有林家村的主要领导在场,顶多就是个象往常一样有问有答的摆龙门阵场合。可这场谈话很快就传到村支部书记那里,现在林家村的村支部书记就是从深圳回去的孙成。
在孙成请三兄弟及其家人吃饭的时候,他还特别提到修机耕道的事,他说:‘‘我呀,也想过这修机耕道的事,还找一些村民说过,困难不小。说实话,我现在虽然是林家村的人,还是这里的干部,但我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其它政策还好实施,要动哪家的田地,我还不敢去做这个工作呀!’’
刘心民说:‘‘先把准备修路的通知贴出来嘛,让大家先议论一阵子,心中有个底,林家村的人是这样,只要大部分人同意了,少部分人很快会转变方向的。对了,我们那次在烤火棚里讨论过,只要村里修机耕道,我们在外面的人愿意承担黄药雷管工具钱。’’
孙成说:‘‘刘哥,这可不是个小数呵。’’
刘心民说:‘‘只要能修好这条路,方便了林家村的人,我们以后回来也方便些,我们就勒紧一下裤带喽!’’说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回村团年的人很快就回了城,又记起村里修机耕道的事,商议着先寄些钱回去给村里人打气。这火药桶是傅兰春捅的,这话是刘心民说的,真正拿钱的时候还是有些舍不得,可又怎么办?刘心民首先拿出了一万元,林尚友也拿出了一万元,林尚英拿了一万元。轮到赵有福了,刘心民和林尚友合计着说:‘‘三弟,我们的条件比你好点,这是我们闯的‘祸’,你就少拿点吧,你随心意就行,到时我们平算。’’
赵有福说:‘‘难道你们两位哥哥就不把我当林家村的人啦,这也象上山打猎,见者有份,讲个平均啊,你们一万,我也一万吧,只是容我去准备一下。’’
对刘心民和林尚友来说,这—万元钱还真不算太心痛,毕竟他们家收入高,可对赵有福来说,这时一万元钱是他三四个月的毛工资啊。
这事不知怎么被文志知道了,他也要来筹钱,也是一万元。
刘心民说:‘‘志哥,我们林家村出来许多务工人就给你添麻烦了,这修村路就不要你出资啦。要不,你就把这钱交给赵有福吧,他也拿了一万,你还给他,算是你也拿了,他也拿了。’’
文志说:‘‘哦,他也拿了一万呀,不容易啊,那你们先把这一万收下吧,回头我再想办法。’’
刘心民也只好收下了。之后文志又拿一万元还给赵有福,当然没直接给他,他知道他不会收,而是说了情况给了邓秀莲。后来邓秀莲说买彩票中了一万元,又拿出来家用。赵有福和黄巧灵直到后来许久才知道了这件事情。
除了成整的五万元,保安刘心权拿了三千元,木工曹志兴拿了三千元,木工赵玉杰拿了两千元,厂妹子孙开秀拿了一千元,……就这样一共筹到了七万八千元。刘心民把钱寄回了老家,也把筹款人的名单和数额发了回去。林家村在其它方向的务工人响应号召也向村里筹了—万多元,这一加起来接近十万元。孙成把这些信息用一张大红纸写出来贴在关帝庙门前的墙上,就是让来来往往的人观看说议,却不再去召开修机耕道的村会。
这时村里有人坐不住了,还是那次持反对意见的二叔在议论着说:‘‘他们外面的人图啥?别人安家在城里,三五年才回来一次,别人都捐钱给我们修路,听说还有深圳本地人捐钱呢,我们有啥想不通的?我最初反对修机耕道,现在我同意占田地修路,同意全村田地调整,还有谁不同意?我去说服他!’’
不久,村里有人议论着说要是现在不修机耕道,外面捐回来的钱得退回去。放着有钱不用,那些反对修机耕道的人不成了罪人了吗?!这样,原来反对的人也不反对了。孙成又写材料向乡镇反映了这个情况,乡镇表示支持,但拿不出钱,拔不来款,算是政策上支持。同时孙成又去说服沿路的村社干部,说不用补偿土地,而是林家村人出劳力出资金修通经过的路。
沿路村社的干部说:‘‘修路对我们也有好处啊,干吗显得我们无能呢,只要林家村人帮助我们出劳力,我们也出劳力修通我们自己的路。’’
一定要修路的情绪被调整到了高昂状态,孙成再去开修路的村会,那是轻易而举了。
从哪个方向修路?村里人提出了两种方案,一种是从林家村出发向大公路修,修到别的村社再帮别人修;一种是从大公路开始向林家村修,先修好别人的路,再修自己的路。从大公路往林家村修,也便于物资运输。大家通过讨论选择了后者,认为只有自己投入多了,才能坚持修路的决心。
修路的方案定下来了,接着便是测路线,定点位,划定边界,丈量土地,也把标语树起来,为首的标语依然是‘‘要治富,先修路’’。
其实在林家村近几十年中,打过不少关于‘‘治富’’的标语啊,什么‘‘要治富,修塘库’’,‘‘要治富,栽桑树’’,‘‘要治富,栽果树’’,‘‘要治富,栽南竹’’,……可是哪一项都没给村民带来真正的富裕。现在修一条机耕道就能把村民带到治富道路上吗?没有人知道答案,没有人预想到未来,却不愿去给热情高涨的修路泼冷水。
正式修路是从农历三月份开始的,全村男女老少齐上工举行了一个开工大会。之后农忙时务农,农闲时修路。出勤时记工,分男工女工,分会打石头砌墙、会钻窟窿放炮的技术工和一般挑土搬石的普通工。工按分田人口出,又与农税提留相挂钩,有力的出力,出了自己的义务工便抵农税提留,算是挣钱。没人在家出力的,那必定有人在外务工,那就卖粮拿钱多交农税提留。没有人怨言,这也算是一项政策,没有绝对的公平,大家都是如此。直到年底,路终于修到了关帝庙广场,大家这才轻松过好了年。
路通了,虽没被硬化,但可以开行四个轮子以上的车。虽没举行什么隆重的通路通车典礼,但锣鼓声还是照例在关帝庙广场响起。当汽车的马达声第一次从关帝庙广场向林家村各院落里传去时,林家村人沸腾了,纷纷集中到关帝庙广场,欢呼着要看看汽车是怎样开到林家村的。
林家村人修通了机耕道,也给其它地方作了个榜样,树立了个信心。林家村修路前去经过了两个村,这用工量和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可是问题还是给解决了,需要的是勇气、决心、时机和行动。外面的捐钱对这项工程来说或许就是一个很好的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