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落榜诗人的恋爱情殇
这年阳历的九月便是农历的八月，读书的孩子们上学了，以种庄稼为生的林家村人正下到田头收割、搬运稻子。林家村的院落里除了能听见几声追赶啄食的鸡鸣叫，还有那猪在槽口进食的‘‘嗤嗤’’声，连狗都随人跑到田野里撒欢去了，少有人活动的院子里倒显得很安静。
在院落中间的土墙屋内，朝着地坝的窗子还开放着，窗子里面的桌台旁，一个年轻人正用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此时他面色凝重，目光迟滞，没有一点情趣和兴致，似沉思，又似忧虑，一切正专注于他那笔下。走近细细一看，他正在纸上写一首诗。诗已经开了头，诗名是：我和爹娘，下面写道：爹啊，您的身体象一座山，山峰便是您驼着的背，我一直压在您背上，我太沉了，无论你怎样耸立山峰，终不能将我驼远。爹啊，您的背象一张弓，拉得越来越弯了，却射不出我这支笨重的箭……娘啊，您是河流，河水便是您辛劳的汗水，我是您汗水中的期盼，我太无用了，你的汗水流尽了，我依然等不来，等不来一纸如意的录取通知书……
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背着一大捆稻子从窗前经过，年轻人赶紧站起身来，悄悄关了窗子，准备去到里屋。外面的老人把背一弯，将稻子重重地摔在街沿上，然后用右手牵起敞开纽扣的右衣角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又对屋里喊说道：‘‘志娃，志娃，你还在看书嘛？看那有啥子用哟，也去帮你娘背两背谷子嘛，你把我们两个老家伙也整得造孽哟！’’
屋里的年轻人应了一声，从里屋出来，沉重着脸色，赶紧收拾背兜上坡里背稻子。
年轻人名叫邱得志，是今年又一次落榜的高中毕业生。这已经是第三届了，村里背地有人称他为又一个‘‘老三届’’。林家村这些年是怎么啦？从赵有国到邱得志，‘‘老三届’’出了好多个，就是蹦不出一个大学生。
在林家村，当有人读书读到了高中便会引起村里人的注意，鼓励的话说得非常多，学杂费用还得自己家拿。这无非是让林家村出个大学生，别人家办喜事，也给自己的孩子树个学习的榜样。邱得志的爹娘便是在这种鼓励环境下拼着老命支持他读书的。邱得志前面是几个姐姐，姐姐们都已出了嫁。自己读书时姐姐、姐夫还支持过自己，但她们也有一家人，支持也有个限度，重担还是压在老爹老娘身上。老爹老娘省吃俭用，挖药材卖鸡蛋才凑足了这些年的书学费。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邱得志既是幺儿，也是独子，还是爹娘后来得子，说啥也希望他出人头地。
当林家村人的学生娃大量读了小学和初中就出去务工，林尚英回来说别向那些人看齐，读书还是有用的，那些放了书不读就去务工是会后悔的。也正是这些劝告，邱得志和父母才卯足了劲想跨过那独木桥，给林家村人做个榜样。
邱得志在初中时成绩非常优秀，曾经抱着金榜题名的梦想还沾沾自喜过。可到了高中他犯了其它‘‘老三届’’同样的错误，那就是偏科。因为在县里、市里的报纸上发表过一些短文和诗作，他更喜欢语文，热衷于创作，搞得一枝独秀，当了语文课代表，其它科却参差不齐。虽然他三届高考语文成绩都是全县第一，但高考是按总分录取呀，三年都是名落孙山。曾经发表的书稿现在不名一钱。邱得志真希望以他那语文成绩报考个什么文学院，但那时又是不可能的。
学校的一些老师还是挺关心他的，安慰着要他再补习一届。这些年国家办学条件有限，高考录取率低，要想过独木桥，也有那补习几届久练成钢的成功例子摆在那里。邱得志家现在虽然穷，要是正真考上了，还用不着他家砸锅卖铁送读书的，倒是有人愿意鼓动村里那些发财户放些低息的贷款供着他读书，直到读书后分配工作挣到钱才还也行。甚至有人还搞了预案，要如何如何庆祝，要如何如何去筹学费款。可是当分数和分数线一下来，邱得志和那些想帮着他的人又一次傻了眼，又在录取分数线下一点悬着。
虽然有那些被村里人称为‘‘野鸡大学’’或‘‘Ｙ大学’’寄来了好几份不同地方不同专业的录取通知书，但那是没有人瞧得上的。邱得志收到信后常常苦苦一笑，看个大概就撕得粉碎。那样的学校收费高，对自己家来说是天文数字，邻村有人去读过，能学到知识，却是用钱换来的。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这便成了最好的应证。
邱得志的高考总成绩在正式录取分数线下不远悬着，不能被正式录取，却上了委培录取分数线。这时国家发展了，从计划经济时代跨入了市场经济时代，人才需求迅猛起来，还大量需要各种大学毕业人才。可是现有大学办学的条件还没有经济发展迅猛，大学毕业人才还供不应求，这时国家推行了一种委托培养人才计划，简称委培。即由大学收取规定内相对高额的低分数高考生学费作为改善办学经费，学生并与相关单位签订委托培养计划，相关单位也得支付委托培养费。这样的大学毕业人才不能自主选择就业，得去委托单位定向就职。委托培养生和正取生入校后在学习知识上没有区别，只是毕业后的就业方向不一样。
邱得志知道这些，在学校时老师也讲得明白，还鼓励家境好的学生去读，觉得先学到知识是上策，国家的政策是会改变的。可是邱得志家连委培费也交不起。还有一种认识在当时的老家也没改变，那就是只有正取生才能端到‘‘铁饭碗’’。没有‘‘铁饭碗’’的读书是没人青睐的，是树不了榜样的，也是招不来支持的。邱得志连委培志愿也懒得去填，让一些老师和同学深感惋惜。
三届不中，试不过三。尤其是他老爹那句‘‘把我们两个老家伙整得造孽！’’的话深深地触动了邱得志。这可是老爹久经压抑的肺腑之言啊！这么多年读书老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或许是再也不能忍受儿子又一次落榜的命运，可自己老两口繁忙的农活却从没停止过。
不能太自私了，不能再读书了，得把这个消息发出去，让自己轻松，让爹娘轻松。
邱得志来到田间装起一背稻子，背一段路歇在一条田坎上，然后向着远山，也向着山坡上来来往往背稻子的村里人吼喊道：‘‘父老乡亲们，我邱得志没用，让大家失望了，让林家村人失望了，我再也不想读书了，我要解放爹娘，我要解放我自己！’’然后低着头背着稻子往家走。
在山坡上听着这话语的人面面相觑，议论起来，猜想着莫非邱得志读书用脑过度，犯了什么病。有人还向当时没在附近邱得志的父亲邱心云说道：‘‘云叔啊，你们可要注意到哦，邱得志读书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今年又没中，我刚才看他自言自语大喊大叫的，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哟？’’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见我志娃今年没考上，看把戏呀！你才有神经病，我志娃发表过好多文章，你家有娃有本事也去发表呀！……’’
‘‘你家儿子才有问题呢，别落井下石啊，时候不到啊，小心乱说话要遭报应啊！……’’
‘‘……’’
邱得志的老父亲骂了一通在他面前说儿子神智有问题的人。
经这一闹，事情就大了，邱得志高考不中又得了神经病在村里疯传。老村长林学雨听到这事心有些沉，自言自语叹道：‘‘哎，邱家屋里可不要死盯着读书呀，别误了孩子！’’想着这事他得探问个究竟，管管村里人的嘴。
傍晚的时候，趁着夜色未暗，林学雨向邱家大院走去，还没进到院里就听见邱得志先看见自己在喊着打招呼：‘‘雨叔啊，这有空上哪去？到屋坐坐嘛。’’
林学雨说：‘‘就上你家来坐坐，志娃，你们家还有哪些田的稻子没背回来？’’
‘‘雨叔，谢谢您老人家关心，没有多少啦，就是新割的湿的没背，还得晒几天。’’邱得志说着。
‘‘听说你下午也在背稻子？’’林学雨问道。
‘‘是，雨叔，我背了半个下午的稻子。’’
‘‘你以往天不是老呆在屋里看书写字吗？今天又怎么想着背稻子？’’
‘‘雨叔，有您老人家在这里，我就实不相瞒了，今年又落榜了，我很痛苦，也许没人能理解。是今天老爹的一句话激了我，我想通了，我再也不能读书了，再也不能让爹娘受苦，我已经长大了，我要勇于承担生活和家庭的责任。’’
‘‘今天下午我在山坡上还自言自语吼了一阵子心声，有人还以为我神经有问题呢，真是的少见多怪！’’邱得志这样说着。
‘‘志娃，这事你自己也明白啊，我就是为你这事而来的呀，看那有些人传的个啥话嘛！’’林学雨显得轻松多了。
说话间，林家村许多看稀奇的人围向了邱家院里。
邱得志又说：‘‘雨叔，我知道我当时这自言自语一吼有些出格，可不吐又心中不快呀，之后我就看见有人指点议论我，连让路也躲得远远的。我想说这村里的一些人呀，这些年刚吃饱喝足手头有点钱，还欠缺点什么呀！自言自语怎么啦？单口相声和喝歌都是自言自语啊，为什么没有人去说？！’’
‘‘雨叔啊，我可以在这里告诉您和爹娘们，以及林家村的父老乡亲们，我邱得志虽然高考落榜了，很痛苦，但这个打击我受得了。我还年轻，不会丢我邱家屋里的脸，不会丢我们林家村人的脸，大家尽管放心，我头脑清醒得很，我神经没有问题！**************，只争来早与来迟。林家村的人还得多学习学习啊！’’邱得志有些激动。
‘‘哈哈！我就说志娃不会有问题吧。大家都听到了吧？凭志娃这才气能力，远超过我们老一辈了，现在虽然没考上大学，将来也会大有作为的。’’林学雨高兴地向围观的人解释说道。然后又问道：‘‘志娃，你现在准备不读书了，那又怎样打算？’’
‘‘反正不读书了，但凭爹娘安排。’’邱得志回答说。
一直在一旁站着的邱心云说：‘‘感谢老村长不顾农活劳累还来关心我家志娃啊！志娃，要是你不读书了，我和你娘也就省心啦，你也不小啦，我们就希望你早点找个对象，我们早点抱孙子。’’
林学雨‘‘呵呵’’一笑，说：‘‘那是应该的，乡亲近邻们，志娃不读书了，有那合适的女娃子给他说一个嘛，我作保证他一定砍个大猪腿谢媒哟！’’
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转眼间秋去冬来，农活闲了，给邱得志说对象的事还没有着落。关键是他家只有两间老土墙房子。
老村长林学雨为这事如同宣布政策一样又对村里的媒婆进行了一番说道，稍后才有些效果。
这些年，村里大量的青年外出务工，挣回的钱全用来建了房子。院子里的砖瓦房和木架瓦房把邱得志家那两间土墙屋比拟得非常矮小破旧。
这些年，经济活跃了，乡间嫁女也形成了攀比风，讲究要值多少台木料嫁妆。有人说邱得志家缺钱，这房屋暂时改建不了，要是找个象样的老丈人，值几台象样的嫁妆抬过去还没地方放呢。
这些年，乡村嫁女还形成了一个风气，那就是女方会索要‘‘离娘钱’’。所谓‘‘离娘钱’’就嫁女方要向男方索取女儿离开娘的辛苦抚养费。那动辄上万元的‘‘离娘钱’’又哪里是邱得志家拿得出来的？
这些年，外出务工的大门敞开了，适龄的女孩都外出务工去了，有一些女孩嫁到了外面，那些回来选夫择婿的眼光也高了，不但要有宽敞现代的房子，拿得出‘‘离娘钱’’，还要父母年轻。为什么要父母年轻？那些女孩说父母年轻可以多给自己带孩子，可以容自己在外面多务些工。
可是在这些条件中，邱得志哪项都不占优势。有点文化又怎样？不高不低的高中文化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不能当房住，务农用不上Ｘ十Ｙ＝Ｚ，务工用不上之乎者也，过日子用不上ＡＢＣ。这是林家村大多数人的现实想法。
这些年，乡村的选夫择婿还没有多少自由恋爱，还得经媒说之言。邱得志的爹娘亲戚邻居都亮着眼，要是看见哪个女孩年龄相当，辈份相当，也就托着媒人前去说，不知道的还会见个面看个人，知道的一口就回绝了。说白了就是受‘‘房子、离娘钱、父母年龄’’这三座大山给压制着。也有那不受‘‘三座大山’’压制的，那就是有人托着说让他当****女婿。邱得志还没开口，他的爹娘首先就回绝了：‘‘我是独子呢，我老来得子我图啥？还要他给我养老送终呢！’’
后来由媒人说合着男女双方见面的次数倒不少，办看地方、探家底的喜酒却不多。那一次，由林学雨托着别人说媒说了一处，见了面男女双方都同意，便约定日子办看地方的喜酒。尽管林学雨一再打保票房子不是问题，就是眼下有些紧张，象邱得志这样有才气的年轻人外出务工，挣一套房子就是两三年的时间。女方也认为是这个理。可是办喜酒那天，女方一干众人来到邱家院子里一溜达，看见那两间土墙屋太破旧了，摇摇头，噜噜嘴，门都没进就从别的巷道溜走了，给林家村留下一个笑话。
其实，邱得志家还办过迎进女客进家门的喜酒，那还是他刚上初中的时候，女方比他长，说要是初中毕业不读书就可以结婚了。可他又考上了高中，女方便主动退了这门亲，算是不耽误他的前程。那时能把看地方的丈母娘迎进门，是那时少有人外出务工，村里的房屋都一样，还有差的住茅草屋，别人还说住这土墙屋冬暖夏凉好着呢。
看着曾经与自己同班读书的人读了小学，读了初中就外出务工挣到钱回来改建了房子，结婚也早，最大的孩子都快要上小学了，邱得志又有些懊悔，要是自己不读书，也去务工，不是也早改变了家境，早结了婚。‘‘读书无用论’’也开始为自己所接受。
从高考落榜的失意中走出来，又走进了失恋找不到老丈人的困境中，邱得志常常在心中自言自语埋怨自己：‘‘邱得志啊邱得志，你名字中有‘得志’两个字，你得什么志？是不是老爹给你取错了名字？二十好几了，没有一件事让自己得志啊！’’这时他也把心情写进他的诗里。在一首《你在哪里？》的诗中他写道：……我的恋人啊，你在哪里？为什么现实一直迷朦着我的眼睛，看不见你的身影？难道不相信我能给你带来幸福，还是世俗左右了你的眼神？……如果你选择了我，我不会把你捧在手里，而是一生一世捧在心里……
很快，春节来临了，林家村在外务工的人回来了一些，邱心志便前去询问了一些情况，准备这过完年后也外出务工。在这之前，有学校差老师，准备请他前去，他谢绝了，觉得工资低，短时间改变不了现状，得外出务工看看。
邱得志要去的务工地选择了深圳，临行前，老村长林学雨特地准备了一封信带给在外的儿子、媳妇和女儿。
到了深圳后，傅兰春看了信后对林尚友和林尚英说：‘‘这老爹啊，想得挺周到啊，要我们给邱得志找工作得满足三个条件。一是要工资比较可以，二是最好可以介绍到对象，三是我们可以照顾得到，还要多多照顾。这最后一条我们可以做到，这前两条不是为难我们吗？’’
其实傅兰春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办法，因为在老家，林、邱两家的关系历来就比较亲近和善，祖上还有姻亲相联系。邱得志就是那个曾经给他收递信件的乐呵小男孩，如今也长大成人了。经过权衡考虑，他们把邱得志介绍到了刘心权们在关外的厂里，算是首先准备满足第二三个条件，希望他能在厂里耍到女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