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原来住在德内大街三不老胡同一号院。平时来往最多的邻居是郑海天先生。他胸怀正气,关怀国事民瘼,曾在一九五七年蒙难,发配外地多年。改正后回京,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任研究生院学报主编,退下来应老同学郑惠邀请,参与《百年潮》杂志创办,任副主编。再度退下来以后,和我一起编过书。他比我年长二十多岁,平易近人,和我成为忘年交。我知道他编辑业务功底深厚,不论书籍文章,只要经他过手,质量必有可靠的保证。他一生为人作嫁,不曾惊天动地,却是实在的幕后英雄。最近,他送我一套参与编辑的新书,是他弟弟郑胜天的四卷本艺文选:《偶遇人生——把自己扫描一遍》、《艺坛漫游——点击艺术风景线》、《文化交错——游荡者没有档案》、《视觉盛宴——双年展+博览会》,由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
我知道海天先生有不俗的艺术修养,年过七旬时还是老年合唱团的骨干。读了这几本书,才知道他家学渊源深厚。父亲郑若谷,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留美归来的社会学家,曾任河南大学文学院长等职,一九五七被打成****,一九六一年含冤逝世。子女七人,杰出的艺术家竟出了几位。
六弟郑洞天,北京电影学院教授,曾任导演系主任,许多饮誉全球的中青年导演,都曾受到他的启发和提携,被视为当代中国电影新潮的“教父”。因海天先生的关系,我得以和他相识,有过一些交往。
五弟郑胜天则是美术界的领军人物。我在海天先生的书房里见过他为哥哥创作的肖像,却不曾与胜天先生谋面。这次读了他的书,才知道他也是一位“教父”。三十年来海内美术界的中青年名家,六七成都得到过他的提携。他对于当代中国美术重新与世界接轨的历史作用,可以与徐悲鸿那一代人把西洋艺术引进中国的历史作用媲美。甚至连今天人们常说的“接轨”一词,也是他率先从铁道用语引进社会领域的。
胜天先生一九五八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现为中国美术学院),留校任教,后到中央美术学院进修,师从董希文。一九七九年,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有意和美院合办一次国外进口美术图书展览,展后书店将所选书刊以优惠价格卖给学院图书馆。他和殷光宇、司徒虹到北京夜以继日,选订书目。这批进口画册展后落户浙江美院,填补了国门关闭三十年留下的巨大空白,风动四方,全国美术学子争相赶赴杭州阅览,成为一代新潮美术家启蒙性的视觉资源和精神出发点。
还是这一年,国家开始选派大专院校教师公费出国进修。他得到参加外语统考的机会。如果外语过关,学院推荐出国进修。温习时间只有一个月。他自知笔试及格有难度,决定猛抓口语,于是找到大嫂程迺欣求助。程带他找到冀朝铸,冀当时在驻美大使馆工作,正好回来度假,说你这样的英语水平估计考上可能性不大,当下商量出个临时抱佛脚的办法。由胜天先生揣摸一些可能的口试题,写出答案,请冀修改一遍,再用标准美国口音念出对话,录在录音带上。当时袖珍录音机十分稀罕,冀从美国带回一台,答应借用一个月。经过这番耳听口练,笔试虽不及格,但口试成绩优秀,终于榜上有名,成为“****”后全国美术院校第一个获得出国进修资格者。后几经波折,终于在一九八一年到达美国明尼苏达大学。
在美国进修期间,他广结朋友,吸收新知。当时公派出国学者每月从使馆领四百美元,省吃俭用勉强应付生活。要买绘画材料或外出旅行完全不可能。使馆令访问学者不得挣钱,收到讲课费也要如数上缴。有人邀请他举办画展,出售作品。他虽囊中羞涩,但不能违反规定。美方系主任帮他想一妙策,让他把一些画捐赠美术系,卖画所得由画廊直接付给学校。系里为他设立账户,如买画具或外出,材料店、旅行社直接向系里收款。这使他不仅从容作画,还能到各地旅行。进修结束时遍游欧洲十二国的美术馆,拍了几千张照片和幻灯片。
回学院不久,他便出任油画系主任兼外办主任。他先是向院内师生介绍西方见闻,从艺术潮流讲到美术教育,从博物馆学讲到智力开发。后被请到全国许多重要的平台演讲,备受欢迎,一发不可收拾。当时国内艺术界如饥似渴地向往了解世界,他的演讲打开了一扇瞭望世界的窗口。他还请赵无极等海外现代艺术家来学院办班。在全国油画座谈会上,他率先介绍后现代主义和多元文化。他顶着压力,支持和保护学生突破樊篱,大胆创新,使杭州在八五美术新潮中成为当代艺术“震中”之一。一九八六年他再次到美国圣地亚哥州立大学访问,促成中国当代艺术展览在美国举行,首次以群体阵容向世界展示了中国内地的艺术新潮。一九八八年回国后,他又创办《世界美术信息》报,组建世界美术研究会,次年又成为中国现代艺术展的有力推手。
九十年代他移居温哥华,以策展人的身份,穿梭于太平洋两岸和欧亚之间。他办展览,出杂志,搞交流,推新人,成为国际艺术界的中枢性人物。新千年以降,全球政治经济格局发生变化,全球艺术格局也发生了重要转折,从西方对东方的单向输入,走向东西方双向交流,中国艺术、华人艺术、亚洲艺术在世界舞台上由亦步亦趋的学生,变成多元文化中活跃的一极,胜天先生为此不遗余力,一言难尽。二〇一三年,他已七十五岁了。像他这样兼具开阔的精神视野、出众的艺术成就、敏锐的批评目光、干练的办事能力,始终保持正直、热心和操守的艺术界领袖,今后还能出现吗?这是陈丹青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