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兰和我妻子是少年时的朋友,一个村插队的知青。三年前,我家搬到京郊乡下居住,正巧和她父亲成了邻居,所以走动比较多。每次郝兰探望父亲,都要来我家畅叙一番,不免说起她的几位长辈。
郝兰的父亲力群,是中国现代版画的先驱,三十年代参加革命,出席过延安**********。绘画之外,文学创作亦有成就。前年我儿子结婚,他还赠送一幅墨宝。二〇一二年正月,他以百岁高龄溘然长逝。他这一生,除了年轻经历过短暂的牢狱之灾,“****”中遭遇数年磨难,总的来说,还算顺利。他生性乐观,爱好运动,喜欢跳舞,晚年又离开城市,选择乡村生活,这些都是高寿的原因。
郝兰的公公知名度比她父亲还要高,却没有她父亲幸运。她的公公赵树理,四十年代在太行山根据地出版小说《小二黑结婚》,被树立为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典型,名满天下。但赵树理并非以写农民成就自己的文学梦,而是对中国农民真有关切,真有感情。看到执政党的农村政策出了偏差,便忍不住要为农民的命运上书言事。“****”爆发后,文艺界首当其冲。地方当权者为了表明紧跟战略部署,把流落在当地的赵树理确定为革命大批判的头号靶子,让他不光承受报刊连篇累牍的讨伐,还要遭受广场风暴触及皮肉的武斗。赵树理惨死于一九七〇年。“****”结束后,经历了一番周折,才被平反昭雪。
郝兰的舅舅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也有一席之地。他学名刘平若,笔名曹白,江苏省江阴人,三十年代初和力群一同考进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成为同窗好友。刘平若把自己的妹妹刘平杜介绍给力群,促成了郝兰父母的婚姻。在杭州艺专期间,他们组织木铃木刻研究会,参加左翼文化运动,一起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入狱。获释后,曹白因创作木刻《鲁迅像》、《鲁迅遇见祥林嫂》而结识鲁迅。鲁迅得知曹白因创作而坐牢,给他写信道:“为了一张文学家的肖像,得了这样的罪,是大黑暗,也是大笑话,我想作一点短文,到外国去发表。所以希望你告诉我被捕的原因、年月、审判的情形,定罪的长短。”曹白遵嘱写了一篇《坐牢札记》,交给鲁迅。鲁迅据此完成名篇《写在深夜里》。鲁迅写给曹白的信共有十五封。沙飞拍摄的鲁迅生前最后一张照片《鲁迅和青年木刻家在一起》,画面里就有曹白。鲁迅逝世后,曹白和力群参加守灵、送葬,成为十二名抬棺者之一。后来力群到了延安,曹白到了新四军,经彭柏山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在阳澄湖上创办《大众报》和文艺刊物《江南》,写了不少文学作品,包括传神地描写了谭震林的《林俊印象记》,后结集为《呼吸》,在上海和桂林出版,胡风为曹白的《呼吸》写了《小引》和《新序》,予以好评。
曹白与胡风沾边,入党介绍人彭柏山又成为“胡风集团”的重要成员,但他却能在五十年代的政治运动中安然无恙,这就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对此,学者陈辽揭开了谜底。
原来,曹白一九三九年参加新四军以后,改名冯二郞。军队里的领导和同事,都不知道他就是文坛上有名的曹白。他也从来不讲自己的文坛往事。抗日战争后期,胡风麾下的舒芜因《论主观》受到****文化界的批判,已经牵扯到胡风。一九四八年,****文化界人士在香港主办的《大众文艺丛刊》,进一步挑明了胡风文艺思想与******文艺思想的分歧,组织了对胡风思想的批判。曹白从友人那里知道了这些动向,估计今后可能对胡风不利。于是,不但停止使用曹白的名字,甚至干脆放弃文艺创作。
此前他已经成为****在经济领域的得力干部。日本投降以后,他奉组织之命,接管两淮盐务局陈家港盐场,成立汇通盐号,为****筹集了大量经费,颇受曾山器重。据《顾准自述》记载:“曾山同志又决定在‘党产’的机构下成立汇通盐号,经营盐和土特产的出口”。“盐号的负责人程明远,宣济民两人,年事较长,在旧社会混过江湖,他们有三教九流的社会关系,利用这种社会关系来开展业务是不可少的。曾山同志大概鉴于程宣二人有这项长处,还要保证他们‘出于污泥而不染’,所以派刘平若到该盐号任第二副经理,实际上是要他起政治委员的作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他继续以冯二郞的名字,担任上海军管会财经接管处处长、华东工业部重工业处善保会军代表、轻工业处处长、华东局财委会办公厅副主任、上海市财委会办公厅副主任等职,成为沪上经济界的要员。从反胡风,到反右,他三缄其口,绝口不谈文坛往事。鲁迅备受推崇的年代,他也没有公开炫耀自己和鲁迅的交往。“****”中曾下放劳动,但不是运动重点。直到改革开放开始,文坛恩怨尘埃落定,他才重新拾起刘平若的名字,向媒体讲述他和鲁迅的关系。冯二郎五十年代定为十一级干部,一九九四年以后享受副省级医疗待遇,二〇〇七年四月十三日逝世于上海,享年九十三岁。陈辽感叹:“‘冯二郞’掩护了曹白,使他在“****”前的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成了‘漏网之鱼’。在政治上有如此先见,不能不说是曹白的又一传奇。”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郝兰舅舅的选择可能比父亲和公公更安全。然而,我也禁不住从另一面猜测,像曹白这样既有文艺天赋,受过专业训练,又取得过不俗成绩的人,几十年间下决心压抑艺术创造的冲动,内心深处的痛苦也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