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船顶上空空荡荡,那些晒太阳的人都像潮水一样退尽了,游泳池里的水变得像墨汁一样黑。黑夜使我们失去了坐标,我们不知道身在何处,我们在黑夜里失去了“触角”,变得慌张、盲目、渺小,我们已不再是白天那些个艳丽的“我们”,在黑夜里,我们变成了另外一群人,有着别样的姓名、国籍甚至肤色。
“脱胎换骨”的感觉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我一个人,披着一头长及腰际的黑色长发,在船顶游荡,赤着脚,长裙噗噗地兜着风,像个女神。两岸,神秘的古埃及庙宇如幻觉般一一出现,那些神庙亮着仿佛千年不灭的神灯,幽暗,宁静,致远,那是来自远古的光吗?
我一个人站在船顶,长发被风撩拂着,扬起又放下。船顶离天空的距离很近,星星触手可及。我把双手伸向天空,直接感觉到了手指插进黑夜的力度。黑夜变成黏稠的液体,它包裹着我,拥着我,抱着我,把我放到手掌心。
风更大了,真有一种想要乘风而去的冲动。长发化做翅膀,长长的红裙子化做尾翼。那岸边的庙宇,一座接一座,在眼前缓慢移过。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轻飘柔软起来,这时候,我看见有什么东西慢慢飘动起来,它离开我的身体,向前远方飘去。摸摸脖颈才知道,那是我带有小白珠子穗的桃红纱巾。
纱巾离开了我,在夜空中高高低低地飞,当初在得到这条纱巾的时候,我就知道它终将离我而去,只是不知道何时何地。长纱巾上稀疏地飘着白叶子,有一种飘零之美。
我的长纱巾向着那亮着灯的神庙飞逝而去,纱巾上附着着一个女人温暖的体香。
此时此刻,我确信我能够飞翔。
终于,那些亮亮的小白珠子变成了星星,我变回到我自己。
第33节 飞鸟之死
汽车在古丝绸之路上行驶,路长得令人忘记了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沿路左右徘徊着的,是一段绵长的土城墙(不知哪朝哪代的),土城墙经过千年风雪的侵袭,已经辨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没有了棱角,没有了墙的俏丽和锋芒,甚至,它们都不像一段真正的墙,远远看去,很像连在一起的自然形成的土丘。
给我们开车的甘师傅说,这就是古长城。公路一直和古长城平行向前,路长得没有尽头,前后看不到一辆车,我们像漫游在古道上的唯一的游客,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这时候,我们看到那个背着行囊在公路边行走的人,由于车速太快,独行者的身影像一粒黑灰色飞鸟的影子,在车窗边一闪而过。我回过头去看他,只看见他和他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把伞,他身上的一切都是黑灰色的,包括手中的伞。他没有表情,也不朝两边看,好像什么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步步地朝前走,走着本身就是目的。他那副执拗的神情,让我想起几天来常在沙漠里看到的那种草。
那种草没有名字,它们只是神情执拗地牢牢抓住土——能抓住多少算多少,因此,被它们抓住的地方就鼓起了一个如大地乳房般的小山包,放眼望去,有草的地方就有这种小山包,平坦的地方赤裸着、干渴着、荒芜着,千年不变,依然故我。
云层浮动,两边是山,车像在云雾里开,这时,一列火车映入我们的眼帘,在开阔的沙漠地带,火车竟然变成了一种极为渺小、小虫子一般的东西。它在天边缓缓地开、慢慢地走,它被浩大的天空和无边的黄沙压缩到画面的一角,那么纤细,那么缓慢,那么小。
有一只飞鸟在瞬间撞上汽车窗玻璃,留下模糊的印迹,鸟被撞得血肉模糊,当场死亡。是车速太快,还是鸟飞行的速度太快?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在城市里我们见过猫被撞死、小狗被撞死、甚至人被撞死,却从未见过展翅高飞的鸟儿被汽车撞上。后来我们发现,汽车每往前开一段,就能看见一只不幸被车撞着的鸟儿的尸体。
也许,大地的原始和裸露,使这里的鸟儿还不具备提防人的本领。它们天真地以为,大地是如此的辽阔,它们什么也撞不上。就在某一瞬间,它们鸟头就撞上了人类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血肉迸溅,羽毛纷飞。
差不多每隔50米,就能看见公路上躺着一只这样死去的鸟。我们的汽车玻璃上一直留有一只鸟儿扑展着翅膀迎面撞过来的痕迹,那痕迹既模糊又清晰,记录着一个飞行动物的死亡经过。
第34节 兰州夜
兰州的夜晚和白天就像两座城市,像有一只魔术的手在暗中操纵着,夜晚的河水变得像墨汁一样浓。从兰州友谊饭店出来,我们叫了一辆“小面”,这种出租车在北京街头早已销声匿迹五年了,在兰州街头却是随处可见。兰州的出租车开得很是生猛,他们驾着一个轻飘飘的小铁壳,如赶去救火般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我一路上都坐在车后座上喊:“喂,慢点呀——请开慢点!”
那司机从后视镜里斜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你没坐过车吧”?我只好闭上嘴巴。
兰州的白天看上去很宁静,街上的人步态悠闲,你绝对想像不出一个如此悠闲的城市出租车司机却是如此“摇滚”。车窗外的兰州正在快速掠过,大水车和黄河边的公园都是一闪而过,我们正行驶在一条与黄河平行的大道上,满眼的灯火如流星般飞驶而过。
兰州的灯是液态的灯,灯火如烟花,闪烁在河的对岸。对岸像有另一番人间景象,若隐若现的人影,虚无缥缈的音乐,仿佛在河对岸的秘密花园里,正隐藏着一个有仙人参加的盛大舞会。山顶的灯火更似仙境,它们被凌空架在高处,与下面的山体失去了联系,黛色的山隐进纯黑的天幕里,它庞大的身体躲藏得很成功,山与天空居然吻合得天衣无缝。
一时间,所有关于仙境的传说向我涌来,我看见有人奔跑,有人在桥上来来回回地走,有人坐着天车在空中穿行,不知要去什么地方,有人站在原地不动,像是在等人。
在兰州,可以很近地挨近黄河,伏在河岸的水泥护栏上往下看,湍急的河水浓墨一般黏稠,河水不是平静地走,而是打着旋地走,翻着跟头走,一路回转着、费尽周折地往前走。通往河对岸的那座大桥如玻璃糖一般剔透,上面有花瓣一般的一环连着一环的拱形的灯,有人在灯影里急匆匆地走。终于,我也走到灯影里去了,往兰州的更深处走。走在那座玻璃大桥上的感觉真是很奇妙,像走进通往梦境的一个通道,有面孔模糊的人群迎面走来,汽车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马达的轰鸣声却仿佛离我很远。头顶上到处都是玻璃和灯,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黄河水,我们在桥上走了很长时间,最后将自己融入对岸的景物之中。
从河的此岸看彼岸,繁华永远在远处,走走停停,近看的灯火远不及远观好看。我们仰头望山顶,就想,那仙境一样的去处,还是不上去的好。
第35节 敦煌鸣沙山
在鸣沙山我尖叫着骑上骆驼,骑上去之后我才发现,其实并不像想像中的那么可怕。鸣沙山的沙地像缎子一般柔软细腻,被风吹过的痕迹,也如绸缎上皱折,每一道折痕都是那样细致均匀,从骆驼上往下看,沙地如海绵般柔软。
骆驼步态起伏,走起路来真像一种庄严而大气的舞蹈。骑在骆驼背上看鸣沙山,真好像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沙丘一峰连着一峰,背阴的一面和有阳光的一面分界线犹如刀削斧砍一样明晰。有一些蚂蚁大小的小人儿,正弯腰弓背很吃力地从沙脊上往上爬,有一些人从沙子上滑下来,骆驼正驮着人慢慢地走上去。
我有了云一样的心情和云一样的摇摆,骑骆驼的感觉真的很奇怪,还没骑上去的时候怕得要命,想到驼峰上的那蓬起的绒毛,想到一个巨大动物在胯下不断蠕动,想到它的高大、它的奔跑,我眼前开始出现模糊的血迹和我不断坠落的场景,我看见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从那峰高大的骆驼背上掉下来,我听见自己的尖叫沿着沙地一路滚动,沙子像遇油的丝绸一样一路燃烧,从脚下一直烧到天边。
等到真的骑上骆驼的时候,不知怎么心里竟是一阵轻松。我甚至有点爱上这种温和的、走起路来幅度很大的动物了。太阳就要落下去了,这种时刻在沙漠里行走真是美得想要飞,太阳变得血红、美艳,一行行驼队出现在太阳余晖里,好像不是现实生活中能够看得到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