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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巴黎拍片

一位作家朋友曾对我说:“写文章的人一个劲的追求知名度,这是很傻的,知名度远远赶不上‘知人度’,知人度高,才能走遍天下。”对这番话的正确性我从来没怀疑过,但对它真正有深切体会,是这次去巴黎。我和岳华同行。办理机票时,航空公司的小姐一见手执机票的是“大醉侠”,真是有求必应。在机票上签了两个座位。不偏不移正在紧急出口处,可以伸开腿睡觉,站起身伸懒腰,万一出了什么事故,跳伞也抢先。比起前次去美国真是不可同日而语。那次是十四位作家,什么张洁、李存葆、中杰英都是满有度数的,上了飞机老老实实和我一起挤在又窄又闷的座位上。隔壁一位日本女士带了位不满一岁的小朋友,那小朋友将来肯定是会成为男高音歌手的。哭起来嗓门又大,气力又足,从太平洋西岸一直哭过东岸。耳朵听着这哭声,两腿重如千斤,睡又睡不着,站又站不起,真叫受罪。一位女作家实在受不了,求空中小姐换位置。那是新加坡的飞机,空中小姐听她讲华语,又是女性,这才动了恻隐之心,为她换了个离哭声远些的座位。根本没问她会不会写小说。

这次旅行还有一个优越处,法航飞机上的酒好,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有,喝了甘醇的葡萄酒,伸开腿闭上眼,腾云驾雾,就有点半仙之体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因为便宜酒喝多了些,飞机停在孟买时,糊里糊涂随人群走下飞机去转了一圈,看到商店里有檀香木雕的佛像,就买了一尊。第二天醒来再看时,竟是一对印度青年男女在拥抱,春色浓艳。毫没有四大皆空的意思。

到巴黎是凌晨,出关的人很多,我和岳华分别排在两行,我这一行进展快,边防人员看看护照,冲我笑笑。说了句法国话。我冲他笑笑,说了句中国话,他盖了个戳我就出来了。他说的什么我一点不懂,我说的他也未必懂。恰好我身后走着的几个也是中国人,我便问他们:“刚才法国人对我说什么?”他们向我解释,为我翻译,但他们的话并不比法国话好懂。我费了半天劲只分辨出他们讲的是温州话。内容一点不明白。

我站在大厅等岳华。他那队排得很长,等他出来,已没有多少人了。我问他:“现在上哪儿去?”

他说:“哪儿也不去,等朋斯先生来接我们。”

我问:“你和朋斯先生很熟?”

他说:“没见过,不过不要紧,中国人总会互相认出来。”

我这才知道朋斯先生是中国人,而且他也没见过。

我们的飞机提前到达了,天还刚拂晓,巴黎人大半还在睡觉,我百无聊赖地站在大厅看人、看狗。一个法国人运了一箱大小七条狗,狗长得都不像狗样儿。方脑袋、圆脑袋、三角脑袋,身上的毛剪成各种形状,染成各种颜色,有点像我在美国和日本看到的庞克头发。这时有人用甜甜脆脆的上海话打招呼:“侬阿是岳华先生?电影上见到过的,还是格漂亮来……”

朋斯先生和太太到了。

朋斯先生中等个儿,戴一副近视镜,满脸是忠厚祥和的笑容。令人想起狄更斯笔下的皮克·威克先生。朋斯太太聪明漂亮。先生不大说话,只是笑着点头,握手,抢行李。太太一直嘴不停地寒暄,问好,道歉晚来了一步。说一口地道的上海闲话,不大地道的香港白话,夹一两句我听不出地道还是不地道的英语或法语。我们在一片热诚中上了汽车,朋斯先生驾车拉我们直奔巴黎。

我对巴黎的第一眼印象就很好。不是因为它建筑壮观和繁华,是因为它清静。八月份巴黎大部分人都去南方洗海水浴晒太阳去了。又是清晨,街上看不见人。偶然过一两辆车,也是懒洋洋的。在北京拥挤惯了又到香港更加拥挤了几天,到巴黎觉得格外的清静、整洁、从容。远远的看见了铁塔,从凯旋门近处转了个弯,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也睡意朦胧。

朋斯先生把我们送到雨果广场附近僻静的街,这街上有几家三星级旅馆。我们住进挨近广场的一家。三层小楼,房间不大,壁纸和家具的颜色有点俗气,令人想到左拉笔下的巴黎小旅馆。我估计这旅馆年龄也决不比左拉小。洗过脸,朋斯先生领我们走出旅馆,来到直通凯旋门的一条街上。伸手掏钥匙,打开一间咖啡厅的门,屋里空无一人,所有的椅子都四脚朝天放在桌上。朋斯太太回身把门关上,朋斯先生放下几张椅子请我们坐,就到柜台后自己动手煮咖啡。我问朋斯太太:“怎么店里没人?”她说:“他们休假去了,店主是我们朋友,给我一把钥匙,要喝咖啡就自己打开门来煮,喝完锁上门走开就是了。”

朋斯先生早年在上海和香港的电影圈,是颇有名气的摄影师,后来洗手不干,来巴黎开饭店开酒吧和咖啡厅。再后来则不开饭店也不开酒巴了,并且连咖啡厅也卖了出去。这间咖啡厅原来就是他的。买主是朋友,保留了开门自煮咖啡的权利。这次来巴黎拍片,翰祥约他当临时摄影师。朋斯先生重友情,也留恋他的老行当,欣然答允,重作冯妇。只是说:“我没得机器。”

岳华说:“我们去租。”

朋斯说:“八月份,统统休假了,租不到。”

岳华说:“找一架电视摄影机。”

朋斯说:“没有玩过那个东西,怕玩不灵光。”

他们约好睡一觉后去租机器,朋斯先生就锁上门送我们回旅馆。他有一辆新的雷诺车,车身可以升高,朋斯先生表演给我们看,他很为这辆车骄傲。朋斯夫妻在巴黎多年,除去那辆车外别处法国味很少,上海味十足,朋斯太太身上总带个小录音机,并且反复放《苏三起解》。我问:“谁唱的?”她说是她自己唱的。她是巴黎票房票友。我问她有小孩子没有?朋斯先生悲痛地说:“我们的孩子上个月死了……”我抱歉说:“对不住,我不该问。”朋斯先生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照片说:“这就是我们孩子的照片,满漂亮吧?”

我郑重接过来看,照片上是一只小狗,满漂亮的小狗。但看不出是公母。同时我也为朋斯夫妇感到一点安慰,这样的儿子我相信还可以再得到一个,不致使这两个善良的人成为绝户的。

睡醒一觉后,朋斯夫妇果然来接我们。我们先把太太送到票房。她说有两个从北京来的琴师要给她们说戏。在票房门口我碰上北京来的母女二人,女儿早来定居了,似乎是京剧界的。老太太刚来,一听我说北京话,就跟我谈得很亲切。老太太不喜欢巴黎,觉得什么也不对味。她说:“您瞧瞧,满街都说外国话,咱说中国话倒成外国人了!我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我问:“您也常来听他们唱几段吗?”她说:“我就来听听中国话。尽管他们说事跟我多不挨边儿,可我全听得懂!比唱的还好听哪。”

我们到拉丁区一家出租机器店问了一下,那里说九月份以前不可能有机器出租,但打听到圣母广场附近还有家出租店,这时大家已经饿了,决定先去填肚子。顺便看望岳华的老朋友刘先生和刘太太。

刘先生开的中国菜馆叫“锦丰园”,中等门面,他隔壁一家同样的门面房屋大敞着门,似乎在搬家。有几个黑人坐在便道上弹着吉它唱歌。这时已过了中午开饭时间,又是休假月份,店中只有一个法国学生在吃馄饨。一个中国青年陪他聊天。刘太太和刘先生意外地看见岳华和朋斯先生,高兴得笑不拢口,忙招呼我们坐下,先弄来点小吃和饮料陪我们谈天。刘太太说:“我才买来韭菜,我给你们包饺子吃,尝尝是不是家乡味!”刘太太说话倒是我的原籍味。一问之下方知她是徐州人,而刘先生则是台湾人。攀谈几句之后,大致知道了刘太太的情况:四十年代末上学的时候,随校迁到台湾,在台湾和刘先生相识、恋爱、结婚,随后到了巴黎。几十年下来,事业颇有发展,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一个在工作,一个大学将要毕业,坐在旁边吃馄饨的那个法国青年就是他小儿子的同学。隔壁那个门面房也是刘太太的,她租给了几个黑人作生意,但那几位却赖着不交房钱,刘太太无法只好告状。

我说:“唔,房子腾空后,餐馆可以扩大一倍面积,您的生意更有发展了。”

可是刘太太说:“我不想再扩大,现在收入很好,做两年我们该领养老金了,孩子们也不需要我们资助,我们要歇一歇,过点清闲日子。”

这使我很意外。我认识几个定居美国的朋友,他们只要有机会就扩大自己的事业与收入,很少见这种“知足常乐”的超脱精神。我对刘太太顿生敬意,并且怀疑这是法国与美国不同之处,记得以前听老师讲过:法国人追求安逸,乐于享受。与美国人那种事业竞争高于一切的作风有所不同。我觉得有些道理。

我和刘太太谈话间,岳华去打电话,拨了许多号码,终于找到了那位称作肥仔的朋友杨安明。韭菜饺子上桌时,肥仔来了。

肥仔实在是个可爱的朋友。没见到人我先见到车。这是辆满不错的雷诺跑车,可是天知道怎么弄得这么邋遢,好像不是这里少螺丝就是那里少个零件。若真一查却又什么也不少。肥仔本人和他的车一样,质地很好却邋里邋遢,他上身穿一件硕大的圆襟衬衫(这衬衫很可能原来是白色的),黑裤子,脚上一双塑胶拖鞋后跟已经磨得很薄了。戴着副黑架近视镜,满脸笑嘻嘻,仿佛还没睡醒,问我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声音很甜,而且懒洋洋。道地的上海口音普通话。这句话没说完又对那吃饭的法国学生说了两句法语,那学生笑了,随后又向门外的一个孩子喊了句阿拉伯语,那孩子正偷偷在捅他的汽车,一听他喊就跑了。这时坐在门外的几个黑人就笑着大喊。肥仔探出头去又用英语喊了句什么,这才笑嘻嘻挤进我们桌前坐下来。刘太太说:“巴黎好像没有一个人不认识肥仔,一样去买东西,他都会比我们便宜些。”

岳华问肥仔现在做什么?他说供应巴黎各中国餐馆原料。这件事只用他早上的时间。我问他:“你要开车给各家送货,一个人忙得过来吗?”他说用不着他送货,告诉菜店、肉店、鱼店要什么,要多少,送给谁家就行了。我说:“这样的采购,各餐馆自己不可以办吗?”刘太太说:“有许多东西别人买不来,只有肥仔才能抢到手。”我问肥仔:“那么剩下来的白天、黑夜还有好多时间,你做什么?”他说:“没事干。事情是有的,不爱干。钱够用了,挣那么多干什么?”刘太太又来补充说:肥仔不断地有新计划,但多半没实行。只有买房子是他的乐趣。买了卖,卖了又买。肥仔并不反驳刘太太,只说好多事干到一半没了兴味,他在枫丹白露买了一大块地,计划挖成水塘养中国金鱼。可是8年过去了,塘也没挖,地还在扔着。不过这几年地价上涨,也许比他真养金鱼赚的钱还多些。他还买了一幢房屋,专门接待中国来的留学生,中国学生住房免费,有的学生毕业了,回国后和他保持通信,请他回国参观。他打算去,总在打算中,但始终不动身。刘太太说:“肥仔,你该成家有个太太,您的生活就正规了。”肥仔说:“我已经托回去的留学生为我找寻了。一找到合适对象,我就去见面,我现在不急着回去。”我问他:“为什么要从国内找对象?”他说:“法国姑娘交交朋友可以,娶来作老婆还是要中国人,我们这里的老徐教授,回去找来个太太,过得好美满呀!”

他提起老徐,又引起大家一个新话题。他们说徐太太是当今巴黎华人社区中法语讲得最好,又最会持家的。岳华说打了电话,他家里没人接。肥仔说:“不要找他,我明天开车去把他拉来给你就是。”

吃过饭,肥仔开车拉我们去找旅馆,为翰祥等大队人马打前站。岳华前些年在巴黎住过一家旅馆,是和一位碧眼黄发的女郎一块住的。他想再住那里,可想不起那旅馆在哪条街上,就这样肥仔还是拉着我们找到了。实在不如岳华说的那么好。房间壁纸和地毯都是桃红色的,像《娜娜》中写的那种,房间低矮,楼梯窄狭。甚至走步重一点地板都颤抖。我们把它否定了,我说岳华所以对它有好印象,可能和旅馆本身无关,他说我这大哥不厚道。

肥仔又把我们拉到另一条街,这街很僻静,在闹市的身后,也是二三层的旧式旅店。周围不断有些阿拉伯流浪汉转来转去。我觉得有某种危险性。肥仔咧开嘴大笑,说是“我是叫你们看看,还有比刚才那个旅馆更神秘的地方。这地方当然不能住。今晚我们不找了,去夜总会听歌去,正经事明天再说。”肥仔拉着我们又一次过塞纳河,钻进一个很深的地下停车场。然后乘电梯升到楼顶,进了一家夜总会。

这是一家华人夜总会。歌星、乐队、侍应生和客人全是华人。似乎所有的人都认识肥仔,肥仔一一点头问好,然后找个角落坐下来,点了饮料和食品,也点了歌。歌星大概是香港或台北来的,肥仔点了两首歌。扔下一千法郎。但歌星正式唱他点的歌时,他却仰在椅上打起瞌睡来了。我推推他。他说:“他的歌我都听烦了,没趣味。”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点?”他说:“熟人,不好意思了。”我说:“你常来?”他说:“每天都来坐坐了。”“天天来都在这里打瞌睡?”“是的。”“那为什么要来?”“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别处也一样没意思,可花钱比这里多。”

肥仔睡完一千法郎,开车把我们送回了旅馆。

这一天跑得很累,第二天上午我们决定休息一下。8月份的巴黎雨果广场清静到通街不见人影,不见车迹。广场上有家饭馆,在露天摆了几副桌椅,我们连吃饭带看街,客人除我和岳华外只有一位中年女人,带着一只狗,但她一个人却要了比我们俩还多的饭菜。并且不声不响地把它们全吃了进去。而我们看到的街景也就至此而止。周围几家商店全休息。走了好久才碰到卖水果的小店。我看到有牛油果很新奇,就买了几个。剥开尝尝,真正味同嚼蜡。岳华看了大笑,说这东西不是这样吃法,应当用来做菜。我想不论做什么我也不会再吃它了,剩下几个就扔在旅馆的垃圾桶内。

中午睡了一会,电话响了,岳华接完说:“徐教授就要来了。”

徐教授是下午三时左右来的。

这几年我也算走了十来个国家,最普通的衣着见了,奇装异服也见了,但从没见过徐教授这么普通而又这么奇特的装束,他穿了一身纯粹中国大陆农村家庭缝制的灰布服、地道的中国布鞋,连头发也是中国农村青年农民式的,若说普通,十年前大陆上八亿农民中除去妇女和孩子,其余都是这样的服装这样的发式。奇特的是当今在大陆农村都已少见的装扮竟出现在巴黎,在全巴黎的各色人等中,我敢打赌徐教授这一身是绝无仅有的,真正的奇装异服。

他的口音是山东味的普通话,性格也是山东式的直爽和执拗,他和我握过手,拉起岳华和我就走,说:“先去办事,有话路上说。”走出旅馆。他领我们去乘地铁。从地铁站出来,他领着我俩东奔西跑。找到一家租机器的地方,又看了一家旅馆,然后到唐人街的太平洋酒家,肥仔正懒洋洋的坐在那里等我们,我们要了点啤酒和小菜,肥仔不等侍者送菜,自己到肉柜前割了些香肠、叉烧之类,切成一大盘,先端过来。他说:“我既是这里的东家又是供应商,吃东西钱要照付,但可以自己动手。”

和老徐相识了几个小时,现在才有时间坐下谈家常。他家是山东临沂北乡的汤头。40年代中我在这一带地方工作,在他那村子住过,有这么一点因缘,话题多了,壁垒就少了。他是40年代上中学:由临沂而青岛,青岛而上海,一步步移到台湾,在台北戏剧学校受完教育,到大鹦剧团工作,20年前由台湾转到法国,在这里大学教中国文学。我认识的不少法国朋友,都听过他的课。在法国汉学界也算是名人,我问他:“你在法国如此多年,何以还是这身国粹打扮?”

他说,他穿的衣服全是太太亲手做的,头发也是太太给剪的。太太8年前离开中国山东农村。这装束、这发式全是当时最时髦的。她一心想把自己的丈夫打扮得最时髦、最漂亮。老徐爱他的太太,只要太太看着满意,自己没理由反对,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模样。巴黎这地方对服装是持有兼收并蓄,见怪不怪,越奇特越有价值的观点。老徐这身打扮从没有人认为不时髦,我听了真想把这消息传达给国内那些以洋化、港化为标准的朋友。

提起太太,老徐的脸像开了朵细瓣菊花:太太名叫兰英。他由衷地说:“我们兰英真好,有了她,我什么都变了。整个家像个家了,她带孩子,还给服装公司绣花,买菜做饭,做衣服理发,从没叫过苦,我娶了她,经济上也改观了,以前一个人生活,也那么多工资。虽不贫乏,可也不富裕,现在我买了幢房子,还有积蓄。”

肥仔说:“最重要的是给你生了三个儿子!”

“那当然,那当然!”老徐毫不谦虚地说:“现在两个在上学,一个还小。会说点话,法国话,两个大的能说点中国话,复杂的不行。在法国孩子也是份财产,生三个孩子,国家每月给母亲和孩子各两千法郎的补贴。等于我一年写本书,而且是销路较好的书。”

我说:“只对母亲和孩子给补贴不公平,父亲也付出劳动了!”

他说:“对父亲也有优待,我乘公共车一律收半价呢!兰英车开得很好,可我还是乘地铁,安全、便宜,比别人便宜一半。”

兰英是他们邻县,莒县人,莒县我也住过,这地方很贫瘠,但是出名人,刘石庵就是此地人,近代有位丁肇中先生。丁家是大户,丁先生有位族人叫丁铁修,抗日战争时带着武工队只身打据点。日本人闻名丧胆,后来负了伤被日本军队捉住,用尽酷刑,毫不动摇,终于又被中国军队救了出来。他的事在家乡像传奇故事般到处流传。丁先生有位堂妹和我在一个剧团演过戏,而且就演丁铁修的故事。一说兰英是那里的人,自然倍感亲切,我要求去他家看看,老徐说:“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到我家吃中饭。”

老徐有两处住房,一处在塞纳河边距拿破仑·波舒巴特的墓地不远处的一幢楼上。他在这里租了三间房子,房东老太太到过中国,十分善良,老徐结婚后,兰英来到法国,第一位法语教师就是这位C夫人,C夫人教兰英法语,发现这个学生这么勤奋、这么聪明而生活在巴黎又是这么孤独,于是自愿地当了她的保护人。从兰英生下第一个孩子开始,她又兼了孩子们的教母、养母和家庭教师,一句话三个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和她生活在一起,她管他们吃、住、玩、清洁卫生、入学前的幼儿教育。孩子们管她叫奶奶,老徐和兰英在不在家孩子们无所谓,可这奶奶若不在就没了主心骨。老徐当然很感激这位房东,实际上也是拿她当亲眷看。可山东人的怪脾气实在难改,有时一犯脾气就几天不上C夫人屋子去。他去不去无所谓,孩子们和兰英照样和C夫人一起度生活。老徐要保持他“独立性”,又在圣母院广场附近买了一处房子,这是一幢高层建筑最下一层,把着街角,两个门开在两条不同的街上,如果开商店,无疑这是个好地点,但老徐把前面的铁合页门一关到底,从后门出入,这屋子地面之上,是一大间和一小间,大间有近三十平米,小间十多平米,外加厨房和卫生间。而地面之下还有同样大小的地下室。地面上这间大屋内,放着一个长餐桌,一套沙发,一架电视机,还有个书柜,但没有写字台,在小间里面放了一个折叠单人床,在床、桌、柜之间是各种有用和没用的杂物,如玩具、儿童画册,小孩的衣服、塑料盒子等等,好像还有个儿童车,而偌大的地下室里,几乎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一架录音机和多得数不清的画册和儿童玩具,根据这些陈设,你怎么也猜不出这间屋子做什么用。给我只留下一个印象:房子是巴黎的,用具是现代西方的,生活方式绝对是中国山东农村的。

我问老徐,这栋房子他平时作什么用?他说这里离两个孩子的学校近,他们中午下学可以上这儿来吃饭和休息。晚上全家回那边过夜。白天全家和孩子们一起到这儿来。孩子去上学,他就在这儿备课、读书,兰英可以在这儿绣花、洗衣、做针线。不过也不是每天大家都过来。总之要有一个大人陪着过来。如果他们俩都没有空,也有房东夫人陪两个大孩子过来的时候。善心的“奶奶”中午为两个孩子做中饭,晚上再把两孩子带回去。

我和老徐由肥仔开车送到这里,肥仔和在太平洋酒家一样,自己下厨去浇水,煮咖啡。老徐利用这个时间把扔在地上的画册、报纸和各种塑料盒子收拾了一下。这时后门外有了脚步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用力推开门,大叫着闯了进来。接着又跟进来一个和这孩子一模一样除去喊叫的声音外,其它都小了一号的孩子。再后边就进来一位妇女抱着个又小了一号,和前边两个孩子长相分毫不差的孩子。

这妇女就是兰英了,她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我肯定见过这个人,甚至从她孩童时代就认识她!因为她的衣着、神态、语言都是我多年来看惯听熟了的。我简直不相信这是在巴黎,连在北京也很少见到,只有在十年前的山东山沟里才能碰上这样的妇女。

她上身穿一件白底碎红花大襟小褂,下身是浅灰裤黑布鞋,头发齐领口,不吹不烫,只在左侧卡了一个金色的发卡。她的身材是标准的中国美人形,健康、端正,一切都相称而不夸张。老徐对她介绍过我,所以进门来头句话就说:“友梅大哥还没到吗?”这样纯粹的山东乡音我已多年没听到了,听了无限亲切。我正要回答她的问话,第二个孩子和肥仔谈话的声音大了起来。他俩都用法语。二孩子靠在肥仔身上,肥仔搂着他。孩子说很长一串话,肥仔简短的问了句什么,孩子又指着他妈妈大声说了几句,这时兰英装出一副嗔态,冲他们俩说了起来。她的法语那么悦耳、自然。虽然我听不懂意思,但听得出完全像她说山东话一样地道,何以见得?我是从语气、语感、神态上断出来的。这三个人说法语都很自如,小孩是不停嘴的述说;肥仔半开着眼——我怀疑他已有一半在睡着——附合着孩子说些什么同情话,兰英一边在做事情——将怀中孩子交给老徐,理正自己衣服,从手袋中掏出青菜,走到洗手间去洗手,拿着青菜到灶间去洗做……一边假嗔的反驳着肥仔和孩子。老徐在一边笑,我问老徐他们在谈什么?老徐说孩子在抱怨这两天蚊子太多,把他咬得浑身是疱;肥仔说蚊子总是要咬人的,主要是妈妈没替他们把门窗关好和没有用杀虫药去杀它们;兰英申述不应当把一切责任全归于她的理由。

我要求孩子们说中国话,不然我们至少有两个人不能参与他们的讨论。大的和中的两个孩子拍拍手接受建议,他们一张嘴我才知道,他们的中文也是道道地地山东土话,他们管“躺着”叫“切着”,称“我”为“俺”,一句长长的这种山东土语,中间还加上不少法语词汇,岳华听了苦笑说:“我听他们的中国话比听法国话还要费力气。”

兰英就在和我们的答话中,洗了菜,合了面,拌了馅,并且动手包饺子,我们要大家动手,她说用不着,这几个人吃饭不够她忙的。

老徐在巴黎住了10年,一度在华人社区以“风流才子”闻名,黄发白肤的女朋友交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打定主意:要成家还是找中国姑娘。中国一般地方还不行,必须是故乡山东人。1978年,首次去探亲。他刚到山东省城,还没有回到老家,县里已经有人知道他有意“找个媳妇带出洋去成家”,并且替他认真筹划了。

那时候中国的社会风气和今天还不同。今天有亲戚在海外定居,和有亲戚当官一样,成了值得自己炫耀,他人羡慕之事。而10年前谁家有亲戚作了“外国人”,可跟有亲戚在蹲监狱差不多,是个令人侧目,自己也怕提起的事,好人家的女儿谁会嫁给个假洋鬼子呢?

农民自有农民的心计,他们一下就把视线对准了兰英。

兰英人好,心好,模样俊,能干活,可是命运不好。她爷爷的爹爹是“地主”,尽管她生下来时整个中国大陆已没有一个地主了,可“四人帮”仍要她为祖宗的剥削行径负责。把她从青年农民的队伍里区别出来,列入黑五类子女中去,让她在众人的歧视、蔑视、敌视下生活。村民背地里同情她,尽量不难为她,但谁也不会拿屎盆往自己头上扣,去和她家攀亲戚。所以尽管已经过了当地姑娘们习惯的结婚年龄,她连个对象还没有。老徐的到来,人们认为这是天赐良缘!一个地主子女,有人要就不错,还会嫌人家住在外国吗?对于老徐方面呢,大家想在外国地主资本家还没打倒,兰英的出身不会引起老徐的顾忌。

果然,人们一提,双方就表示愿意见面一叙。见面谈了一上午,两边就都笑嘻嘻心满意足的把婚约定下来了。并且讲好,老徐回到巴黎就给兰英办移民手续,护照签证一到手,立刻来接她,他的工作忙,可能本人来不了,请个朋友来代他接,只要有徐的亲笔信,兰英就跟着去。

几个月后兰英果然就到了巴黎。我问兰英:“就见了一面,你怎么就敢答应老徐?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骗你?”

兰英说:“这人一看就是实在人,出去几十年,还不忘乡下老家;他不嫌弃我我还嫌他什么?”我说:“你以前出过远门吗?”兰英说:“连俺们县城我都没到过,没坐过汽车。”

“那你怎么敢上巴黎这么远的地方来?”兰英说:“嫁鸡随鸡哩,不管多远,他在那里那里不就是我的家吗?”

我说:“你也没问巴黎什么样?”老徐在一边插嘴说:“她问了!巴黎远还是新疆远?坐飞机头晕不?”

我笑道:“她没问问巴黎的生活能不能适应?”

兰英说:“不问那个,再困难也不会比监督劳动我在村里的处境更难,再辛苦也不会比监督劳动更辛苦,没有受不了的罪。有个贴心人有自己的家,别的啥也不怕!”

兰英到巴黎后头一个困难当然是语言关。老徐想,她连小学也没上过,中国字还不认识几个,这法文她能学会吗?出乎意料,她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成巴黎华人社区中法语冠军了。她说她就是用两手抡镐头开山种地的劲头来学法语的;老徐补充一句:她没进中国学校,反而是件好事,她没有任何负担,不用改变思维习惯,现在她给家里写信要用法文写,写好请老徐译成中文;看香港来的电影,有法语对白能看懂,中文字幕就一窍不通了。她用开荒种地的精神去学开车,结果车也开的很好,学会法语和开车两项本领,就完全打开局面了。她本来在农村就学会多种手艺。自己做豆腐、腌咸菜,给丈夫和孩子缝衣、理发。有余暇还为一个服装店做手工绣花。她绣的花很受欢迎,收入不比她丈夫少,如今丈夫一提到她,就说:“自从有了我们兰英。我生活比以前好了,还有了储蓄了!她比我强!”

过了三天,李翰祥先生率队来到了巴黎。

这一队共六人。导演夫妇、李小姐、夏副导演、我内子。还有同路来度假的李导演的外孙女。李太太不辞辛苦为我们操办伙食,李小姐扮演片中女主角柳娘。加上我和岳华,全部工作人员只有六人。这和国内外景队那副浩浩荡荡,大车小车排成阵势相比实在小而又小。到西方拍片可以就地雇临时工,租车租机,自然是方便和节省。但也和香港影界的精打细算作法有关。李翰祥先生有个特点:个人生活讲舒适,交朋友一掷千金;但在制片成本上精打细算。自己私房钱放手花,公用投资分厘必争,这是个好作风。

我们从休假的巴黎人手中租了辆小面包车,岳华当兼职司机,把全队人拉到我们的旅馆吃早饭,岳华报告了准备工作的情况,随后就拉着全体人员和行李去找旅馆,最后选定的仍是朋斯先生最早看好的那家旅馆,地处塞纳河边,铁塔近旁。这是个公寓式的旅馆,有厨房可用,李导演几年前曾和李太太在此住过。房间分好后,李太太四处一看,大声叫道:“真有这种巧事!”用手指着墙上一颗钉子说:“这还是我住过的那间屋子。这钉子是我钉来挂画的!有此为证。”

安排行李之际,我辨认了一下方位,这旅馆应是在巴黎的西北方向,东边是日光大厦,西邻是铁塔、拿破仑墓地,南临塞纳河,最近的一条桥就是有自由女神塑像的那条。要说明的是。我所讲的“东西南北”全由我们的直觉而定,假定面前的塞纳河在南面,以左右为东西。

吃过中饭,我们就去看外景,头一站是“红磨坊”。我看过“红磨坊”的照片,与照片相比,实地要差的多。那个“风磨”实在简陋,完全是块布景片。街道气氛,有点像纽约的四十二街。比四十二街窄些,也拥挤些。由此我们转往香榭李射。八月份的巴黎,百分之八十的人大概都集中在这两条街上。不过巴黎当地人很少,从服饰、语言、肤色分辨,多是外国游客,8月份巴黎人游出去。腾出巴黎让外国人来游。大家就这么游来游去。世界热闹起来,交通业买卖兴隆通四海,满不错。

第二天开镜,拍了“八旗子弟”的第一个镜头:“邓友梅和李翰祥、岳华三人在香榭李榭闲逛。走进咖啡厅,坐在桌前闲聊。背后是一面玻璃墙。墙外远处是凯旋门,近处是丽都艳舞厅。满街的车,满街的人。满街的时装和欢声笑语。”朋斯先生把个摄影机放在我们对面桌上,开机拍摄,咖啡店的侍应生先有点莫名其妙,闹不清这几个黄种人搞什么名堂。随后就大感兴趣。等他明白过来这是用他的地方进行工作应当收费和制止时片已拍完,李导演说声“麦西”告别走了。当晚看样片,发现自然的街景,行动的群众演员画面十分精彩。导演先生还省下来场租金和临时演员的工资。不能不佩服李翰祥的妙招。我为这个片的投资人感到高兴。

这片的主要投资人谢老板,第三天从美国也赶到巴黎来了。

谢老板来的前一天,我们去逛了一下跳蚤市场。这里有几家古董店中陈列着中国鼻烟壶。李导演是“大内行”,至少他自己认为自己是“大内行”。我是“二内行”,也是自封的。“大内行”在一家店看中两个烟壶。正在讨价还价之时,肥仔和岳华跑来告诉我说他们发现另一家有个烟壶很不错,有位临时打灯光的华人小伙子还说:“你要买快去,不然李导演看见会抢去。”我去看看,是个料壶,内画“风雨归舟”和残荷,有三条小纹。要价二百法郎。我细看一下,题款是“乐元周氏”。我想法国人不懂中国事,周乐元岂是二百法郎能卖的?故意还他一百法郎,他痛痛快快卖了。当晚回来我们各自把所得珍品拿出传阅。只见翰祥买的一个是仿任伯年“苏武牧羊”图,画的颇精。题款是“一壶斋”。我告诉他“一壶斋”是王习三的画室名,他大为高兴。后来细看,有“子艺”二字。刘子艺是习三的登门弟子,也算名家。这个花了两千法郎,价钱公道。另一个是彩瓷的,虽不错,不算精。至于我那个,“大内行”说像是真的,但就是假的也值,一百法郎算什么呢?我们都很高兴。我回国后见到习三,拿壶给他看,他瞅了一眼,毫不迟疑地说:“假的!”并说:“中国写烟壶的作家,跑法国去买件假古董,传出去未免丢面子,您还是收起来吧。”从此我就把它入了库。

“大内行”的烟壶却有了出息。谢老板到了巴黎,我们一起去塞纳河。在船上,翰祥忽然要请他当特约演员,把那只好而不精的烟壶塞在他手里,叫他一边观看岸边风景一边闻鼻烟。开麦拉就对他拍个不停。银行家办事大概是挺认真的。又是头一次当明星,尽管不住打喷嚏,还是按导演要求把整个鼻子都抹黄了。片拍完后,翰祥说:“你投资拍片,又上了镜,应该留下烟壶作纪念,我可以忍痛把它让给你,上边贴价钱,我一个法郎也不多收你的!”谢老板很高兴,从此那烟壶就归了他。

“大内行”此后又买了几件东西,都是极真极好的。只有一件东西令我发生疑问。那是件孔雀蓝小罐,他说是元朝的,举出各种理由证明确是元瓷,我颇为怀疑。过了两天,有位古董行的朋友来访,他叫那位朋友鉴定这是什么朝代的?那朋友不说年代,只说这是波斯瓷器不是中国货。李大导虽不服气,却把这珍贵的元瓷送给徐教授作纪念了。徐拿回家给兰英看,兰英说:“这么好看的罐子用来放盐太可惜了,放别的又不适用,搁在桌上当摆设吧!”不过我认为翰祥眼光不会错,那东西可能还是元朝的,谁敢说元朝时波斯不会烧瓷器呢?后来翰祥在澳门开了间古玩店,名叫“古月轩”。我向他祝贺,并问他:“是你自己鉴定货品吗?”他说不是,另外请了专家主持店务。而他一位女儿在大学学的也是有关文物的课程。这当然就十分保险可靠了。虽然如此,我仍认他为“大内行”。

十一

在巴黎拍摄的重点是两个地方,一个是罗浮宫前边的古玩商场,一个是艾菲尔铁塔。罗浮宫前的古玩商场是个几层楼的大市场,布满了卖中西古董的小店。三楼上有一家店专卖中国古玩,收有烟壶。老板先生四十多岁,颇有风趣。我们稍一洽商,他立即同意利用他的店供我们拍片,并且现身说法演这个店的经理。剧情是我逛到这儿买古董,碰上李导演和岳华。他们和经理在讨价还价,评论烟壶的好坏,我插上一句话,几个人就认识了。问起我来巴黎的原因,我说来观赏巴黎珍藏在铁塔上的一只烟壶。这烟壶是李鸿章访法时送给法国的。小说里没这一段。这是李导演的再创造。纯系杜撰,那位法国古董商很会演戏,他说他的法国话。我们说我们的中国话,但配合默契、严丝合缝。放映时一定会造成效果,认为我们三个人都会说法语,或是那位老板懂中文。这是有准备的,倒还好说。还有一段是我进入另一个店,老板是法国老太太,事先我们没告诉她,摄影师躲在门外,老太太用法文问我话,我拿中文回答她。老太太毫无准备听得莫名其妙!笑嘻嘻的又说了一长串法文。我照样回她一大篇中国话。老太太哭笑不得,作了个怪脸,朋斯先生把这一切拍下来。晚上看样片,竟像我们两人谈得很热烈。我希望这一段不要剪去。但不要用原录音。因为我跟老太太说的是全不相干的话。而且一高兴还说了几句日文。我以为老太太是外国人,日文也是外国话,或许她能懂一点。可惜从表情上看她听日文和听中文完全一样,都是一副苦恼的笑容。

上艾菲尔铁塔拍片遇到了点麻烦。不仅要先向文化部登记,而且要收不少的费用。幸亏在法国外交部和文化部我各有几个朋友,他们听说要排我的小说,而且有宣传中法文化交流的段落,大力帮忙,广开绿灯。隔了一天就发下许可证来。不仅不收拍摄费,连登电梯的票钱也免了。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中国这项总结十分可贵,这次拍片,若没有巴黎朋友们的热心帮忙,决不会如此顺利。拍戏需用几只好烟壶,徐教授就借来一位收藏家的珍品,提着箱子陪我们东奔西跑。需用杂物、食品,要人领路翻译,肥仔义不容辞。肥仔自己对拍片没兴趣,开车把我们送到,他就找个地方去“吃点什么”!我的事少,他就总拉我去,他总能找到咖啡店和小吃摊档。并且总有胃口买东西,还价他也最内行。似乎巴黎摆摊的阿拉伯商人全是他的朋友。我们还请了位女摄影师和灯光助手,全是华裔,热情干练的很,这位女摄影师住在红灯区,我们要去见见世面她愿作向导。我问她为什么要住在那里?她说:“单女人住在这种地方最安全,到这里来的人是花钱的,不会发生暴力侮辱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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