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霞不懂修行,但她能估摸出来,如果以上事迹都是出自一人之手,那此人的修行实力,绝对当之无愧巨擘二字,甚至极有可能迈入了第九重境界。
第九重境界!
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永国,甚至放眼整个天下,除了教宗大人和他手下那批红衣主教,能达到九境实力的江湖中人真是屈指可数。江南之内恐怕也只有龙家那几位老祖宗有此实力。长天派何德何能,能攀上如此高人?而这等人物,又怎么会甘愿隐姓埋名,常年隐居在雁鸣山中?
王继忠微微一笑:“你还记得小茉刚出生那年,有一次她发了高烧,我下山买药,却背回来了一个饿晕过去的小男孩吗?”
徐景霞经他一提,立刻想了起来,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他醒来后闻到饭香时饥渴的表情。而更令她久久难忘的是,这个男孩将一大锅粥一口气喝完后,非但没有感恩,眼中却露出了极为警惕的眼神。
她对这个男孩没什么好印象,微微皱眉道:“我记得,他待了两三天,一句话没说,接着就不辞而别了啊?”
王继忠道:“这件事只有我知道。他只是不适应住在人多的地方,也不愿意和他人打交道,所以我在后山给他找了一个住处。”
徐景霞目瞪口呆,觉得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脑海中各种疑问,如闷雷般一声声响起。但她熟悉自己的丈夫,从来不会在这种大事上开玩笑,于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整理了一下思绪,正想开口,突然一下愣住了。
脑中一道电光闪过,瞬间将之前的所有雷声压了下去。
如果当年的这个小男孩就是如今的巨擘,那么依年龄推算,他现在应该还不到三十。
不到三十,便已跨入了第九重境界!
徐景霞隐隐听到脑海中传来咔嚓一声,那道象征着自己世界观的围墙底部裂开了一个口子,出现了崩塌的迹象。
王继忠看了她一眼,明白她内心无与伦比的震撼。但他没有再继续解释下去,而是轻轻拢了拢妻子耳边散开的一缕长发,柔声道:“当今世上,唯有他周身百丈之内,才是辰儿最安全的地方。”
徐景霞沉默不语,夫妻间的谈话到了这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丈夫的一片苦心。既要保证陈宁的绝对安全,又不能让他知晓其中原委从而产生更大的心理压力,只能以加强磨练为由将他罚去后山。
王继忠右手凌空一抓,一股强悍的气息奔出,瞬间将周身的无形之墙冲开了一个口子。他握住妻子的肩膀,低声道:“小茉那里,你知道该怎么做。”
徐景霞点点头,顿时想起来自己错怪了丈夫这么久,他还没吃上一口热饭,歉然一笑道:“我这就下厨,给你和茉儿做点好吃的。”
王继忠道:“你心结解开了就好。你和茉儿吃吧,我今晚还有点事。”
徐景霞一愣:“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
王继忠微微一笑,露出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
……
深秋的雁鸣山又飘起了小雨,黑暗中纷纷洒洒。可惜密密层层的山林中,大部分树叶都没能扛过寒冷的煎熬,掉落了枝端,化作了来年的肥料。因此雨打下来,不再有过往那种气势磅礴的簌簌之声,显得有几分落寞。
有雨,自然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一片漆黑中,王继忠的身影正在疾速奔驰。他没有选择山道,而是直接穿梭在密林中,闪转腾挪,敏捷无比。如同一只豹子,黑暗反而让他的神经更敏锐,对周遭的环境看得更清楚。
他右手握着一把油纸伞,却没有打开,而是顺着手臂伞尖朝下。这时他气场大开,一层柔软的气劲覆盖全身。无数雨滴落到离身半尺处,便被无情弹开,绽开了无数朵水花,煞是好看。
就这般进林,出林,上山,下山,穿行了十余里后,茫茫雨幕中,远方那几根硕大的烟囱隐隐可见。
王继忠停下脚步。他身前是一道极陡峭的山谷,往下望去黑洞洞地看不清有多深,但通过雨点敲打谷壁的声音,大概能估摸出哪处凸起,哪处凹陷。他纵身一跃,近乎垂直地在谷壁上滑行。脚下湿滑,有时下降速度过快,便伸出伞尖在某块岩石上一撑。如此惊心动魄地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达到谷底。他没有停留,沿着谷道绕了几个弯,终于眼前出现了一星灯火,以及一座石屋的轮廓。
王继忠走到屋前,正要敲门,一声轻响门已无风自开,一个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王叔,别来无恙。”
王继忠只觉得眼前一花,眼前已多了一道青色人影。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出现在身前,轮廓分明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还带着几分冷冽,但声音里却充满了暖意。
如果换作其他人,王继忠一定会好奇对方身法怎会如此之快,快到自己都看不清楚。但对于眼前这位青年,他没有任何兴趣去了解这一点。
因为在很久以前,在第一次亲眼见识过这个年轻人的神通后,他就明白了这种两个世界间的距离,绝非努力就可以达到。命里无时莫强求,所以尽管这些年他照顾了这个年轻人许多,两人也建立起了一种特殊的亲近关系,他也从未有过借助对方的力量来提升自己的想法。
但今天,他想替另一个人试一试。
……
……
王继忠笑了笑,心道这么多年了,你也就这句话说得最顺溜。走进屋内,四下一望,果然不出意料,屋内的陈设和自己三个月前来时几乎一模一样,连椅子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除了…
桌上那方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所铸造的棋盘,黑棋白子的纠缠已然换了形状。王继忠微笑道:“小雨,来一盘?”
这个叫小雨的年轻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坐到了桌子一方。
他落座的那一刻,手上没有任何动作,所有的棋子却立刻腾空而起,黑白两色乖乖地落入了各自的棋罐中。
王继忠早已见惯不怪。他是长辈,所以连猜先也免了,拈起一颗黑子,放在了左下角。
小雨紧随其后,贴了一颗白子。
不一会,棋盘上已多了二十几颗棋子。但有意思的是,两人虽然一句话也没说,王继忠却是两道浓眉上挑,更时不时微微颔首,就像是在和一位老朋友倾心交谈。小雨的脸上尽管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但每次落子之后,总会将手指在棋子上多贴一会,似乎有一股讯息正以棋盘为媒介,透过指尖传入脑海之中。
再下了十余手,王继忠突然哈哈一笑,他的黑棋竟然在边角的缠斗中将一半的白棋生生困死,完成了一次小小的屠龙!
如果陈宁见到这一幕,估计立刻就会对这两人的智力发育程度产生极大怀疑,因为就算那些学棋不过一年半载的稚儿对弈,也不会把棋下成这个局面。放着大片的空地不占,偏要在一角反复纠缠。在不到五十手的时候屠龙,被屠的固然脸上无光,获利的一方也占不了什么大便宜,典型的贪小利而忘大谋。
见到如此囧况,小雨终于嘴角微微上扬,勉勉强强算是完成了一个微笑,目光从那片被困死的白棋上扫过,近二十枚棋子再次腾空而起,回到了棋罐中。
王继忠见他笑了,心头更是开心。这两人下了一副臭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乐呵呵地又下了一会。王继忠神色突然变得凝重,在刚才屠龙之地的边角下了一手。
小雨的神色亦是微微一变,在黑棋的下方跟了一手。王继忠练下三手,小雨连跟了三手,每一手都恰好在黑棋下方一步之遥,就像一个人连鞠三躬,另一人连还了三次礼。
但接着,王继忠又下了第四手。小雨愣了愣,感到王叔今天有点不太对劲。
之前通过棋盘传来的讯息,他知道王叔是在感谢他帮了长天派那三次大忙。但那三次出手并非王叔要求,只是他自己想替长天派做点事,而事后两人虽然心知肚明却从未说破。为何今天旧事重提?
更奇怪的是,这第四手又代表了什么?
难道说…
王继忠重新把手指放在刚才落下的黑棋上,脑中回想起陈宁出事的第二天,自己收到了一封来自一个蒙面人的信。通过这封信,他才知晓这一僧一道的师承来历,以及究竟修为几何。
小雨见王叔又猜到了,随手下了一子,将心中所想透过棋盘传了出去,想知道长天派因何得罪了这两个煞星。
若论修为,这一僧一道受限于身有残疾,年少时又被黑山老妖的无尽恐怖压制,心性大受影响,不过区区七重境界,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对王叔如何猜到的也不感兴趣,毕竟王叔从来不是外人,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两人的修炼之法却和自己大有渊源,因此才想问个清楚。
王继忠突然站起身来,将长袍的皱褶处弹平,抱拳道:“继忠有一事,还望小雨相助。”
桌对面的这个年轻人,性格十分孤僻冷傲,更不爱说话。当年徐景霞给他做了三天好吃的,他愣是一个谢字也没有,眼神中还充满了狐疑警惕。因此王继忠每次来,都是通过下棋来进行无声的交流。好在这些年经过王继忠的潜移默化,他的表情不再如冰川般寒冷,只是惜字如金的毛病依然健在。
如果不是兹事体大,王继忠绝对不会如此郑重其事地开口。
这是两人认识十三年来,王继忠第一次有事相求。
小雨也站了起来,很缓慢但很清晰地吐出了四个字:“王叔,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