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潜入夜,独自上东峰。
王继忠处理派中大事一贯铁血,但对家中下人却是颇为宽厚。每当夜幕降临之时,随着一盏盏华灯陆续点亮,侍女,厨师,侍卫便在府内忙碌穿梭,准备晚餐。不用刻意放轻脚步,也不用刻意压低嗓门。于是乎,伴随着一阵阵欢声笑语,一盘盘热腾腾的菜肴陆续上桌,在明亮温暖的火光照耀下,所有人济济一堂,组成了王府一天中最温馨快乐的画面。
但今天,夜色已降,厨房内却无香气飘出,府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一片漆黑中,只有一扇小窗透出了些许微弱的光亮。
一位中年妇人站在窗前,烛火恰好在窗户上勾勒出她风韵的身形。她的眉心微皱,额头上却没多少皱纹,脸部的皮肤也依旧紧致,完全不是这个年纪女人应有的气质。二十余年随夫的戎马生涯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她叫徐景霞,十六岁就随了王继忠。在军中的那些年,每一次只要有他参与的战斗,她都是以这样的姿势等着他的归来,或是不归。她早就习惯了这种煎熬中带着期待的心境,但今天的等待,与以往都不一样。
突然之间,烛火微微一晃,房间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人,窗户上也多了一道魁梧的身影。
王继忠似乎没料到眼前的一幕,声音中透着几分无奈:“景霞,你这是何必?”
徐景霞蓦地回头:“这话该我问你吧?”
王继忠自然明白妻子为何生气,只是没明白她竟会对此事如此看重。这样的口吻,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叹了口气:“你不是答应过,不干涉我处理派中事务吗?”
徐景霞嘴角弧度微微上勾,多了几分不屑:“精武堂的事向来是林枫负责,原来你所说的派中事务,就是随意插手干涉一个二代弟子的前途。”
王继忠脸色微微一沉:“陈宁的事,我已经给小茉解释过了。这个孩子聪明有余,沉稳不足,送去后山磨练一番对他只有好处。”
徐景霞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似乎不敢相信这话真是出自自己丈夫之口,但顷刻之间,那抹惊异便燃烧成了熊熊怒火。她猛地上前一步,直视着王继忠的眼睛,几乎是低吼了出来:“他不过炼气四重,独力杀了这一僧一道,要是过程中有一丝一毫的急躁,还能活到现在?他六岁的时候全家被屠,一个人逃了出来,又一个人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雁鸣山,你还觉得他受到的磨练不够?”
她漆黑的瞳孔骤然放大,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怎么可以,因为他昨晚没向你坦白身份,就想出这种方法来报复!”
曾经的北军大都督,如今江南第二大势力长天派掌门的夫人,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她一番话几乎是连珠炮般喷出,王继忠吓了一跳,一把捂住她嘴巴,低声道:“小声些!别让小茉听到。”
徐景霞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凛凛,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半晌之后,待她情绪稍微平复下来,王继忠这才松开了手。先走到门口,侧耳倾听了一番,接着走回她身前,神色已变得极为肃然。
“我承认,昨晚我很期待他能亲口告诉我他真正的名字。自从我在他屋外发现那把大将军的贴身短剑后,每一天我都在期盼。期盼他可以放下心防,可以好好和我谈一谈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可以让他重新感觉到,这个世界他还有亲人可以信赖!”
王继忠把嗓门压到最低,但依然能感受到他一贯强悍稳定的嗓音中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徐景霞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王继忠见她仍然不信,又道:“如果我只是想陈宁与我相认,我何苦再把那把短剑藏到一个隐蔽处,等着罗大海去找?这个孩子心思之缜密,远超常人。他若是没找到短剑,定能猜到是我拿了。为了防我生疑,一定会主动向我坦白身份。”
徐景霞知道他所言不差,之前她也一直以为丈夫此举非常妥当,甚至今天听小茉哭诉后,依旧不敢相信这是丈夫所为,直到林枫下午也亲自登上东峰,拜托她向掌门求情,她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但她仍想不通,你既然如此关心他,为何又要将他贬至后山?你难道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了进入精武堂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吗?
王继忠走到窗前,凝视着床上的剪影,淡然道:“但就算他昨晚告诉我他是谁,今天我还是要把他送去后山,修炼这条道,有时候必须要一个人走。”
这话今天林枫也曾给陈宁说过。但话虽如此,说话人的目的还是希望勉励当事人可以奋发图强。正如那些私塾里的先生所说,苦难是成长的磨刀石。但若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又有谁会故意选择苦难,拒绝幸福呢?
所以无论修炼也好,生活也罢,当你不得不一个人走下去的时候,要学会坚强。但若能与好友结伴而行,那又何乐而不为?
徐景霞本来还心中感动,一听这话,顿时怒火重燃,冷笑道:“既然如此,茉儿提了好几次想出门闯荡历练一番,怎么没见你同意?那时候你怎么不说有些路要一个人走?”
王继忠沉默了很久,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妻子极为认真道:“景霞,这件事你就不要再多问了。相信我,好不好?”
徐景霞也看着他,同样极为认真地回道:“不好。”
王继忠一阵头疼。他知道妻子极为重情重义,大将军当年不仅救了自己性命,对自己夫妇俩平时也是多有照顾,这份恩情她一直牢记在心。思考再三,觉得今天要是不说清楚,估计很难过得了这一关,暗叹一声,往卧室的一面衣柜走去。
他打开衣柜门,将手掌贴在一处空白的墙壁上,一股极强的吸力透掌而出,这块壁面竟被他生生拉了出来,原来是一个隐藏极深的三层抽屉,每一层都摆满了各色的小瓷瓶。
他取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从里面倒出一枚灰白色的药丸。药丸在他掌心打转,渐渐散开出一股古怪的味道。
回到卧室正中,王继忠捏碎药丸,将粉末往四周。刹那间粉末所到之处,空气竟然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扭曲,形成了一道无形气罩,将两人笼罩其间。
徐景霞睁大了眼,刹那间又红晕上脸。她认识这种药丸,可以将罩中发出的声音都封闭其中,在女儿还小的时候,某些躁动的夜晚自己丈夫就使出了这种药丸…
王继忠却没注意到妻子的异样,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我把陈宁送去后山,是因为雁鸣山虽大,天下虽大,那才是他唯一安全的地方。”
徐景霞吃了一惊,思绪顿时从那片绮丽风光中挣扎而出,颤声道:“此话,此话怎讲?”
王继忠神色一黯,露出一丝苦笑:“我当然也想把他留在身边。但这一僧一道为何而来,至今仍是毫无线索。如果这两人是朝中有人查出了某些蛛丝马迹,派来对付辰儿的,那你猜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
徐景霞眼眸一动,她注意到丈夫对陈宁的称呼悄然起了变化。
王继忠又道:“虽然我故意对江湖同道发出公告,声明这一僧一道暗杀了我长天派弟子一名,继而被毙。但那幕后黑手会不会上当,会不会就此以为辰儿已死,实所难言。如果他决定再派人前来核实清楚,那我们该怎么做?”
话到这里,徐景霞已然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如果再有人来,修为定然比这一僧一道更高。丈夫曾经说过,这两人联手他也不是对手。虽然不知道陈宁究竟是如何脱险,但估计下一次绝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
现在她只剩下一个疑问,为什么是后山?
她记得那里是长天派的矿场,除了一大批从山下雇佣的农夫和一名胖胖的监管外,再无他人。难道说,这座矿场中隐藏着某种极为厉害的阵法,可以保护陈宁安全?
王继忠微微抬头,眼神炯炯,透过这层无形气罩,透过紧闭的窗户,透过层层山峦和茂密的丛林,仿佛看到了后山中的某处光亮。
“你知道我们长天派,为何能在短短十余年间,便超越诸多江南名门,成为仅此于龙家的第二大势力吗?”
出乎意料地,王继忠似乎转换了一个话题。
徐景霞顿时想到了他夫妇二人登上雁鸣山来,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在剑锋和鲜血中走过的日子,眼中闪过一抹柔情,含羞道:“还不是因为你身先士卒,领导有方。”
王继忠摇摇头:“修炼界的战斗,谋略很重要,金钱支撑也很重要,但最关键的,还是实力。我辞官时不过炼气五重境界,这些年来奋发图强,终于跨进了炼气七重。除我之外,林总教头也不过炼体七重境界。这个实力,占山为王那是绰绰有余,但要在虎踞盘龙的江南修炼界脱颖而出,还远远不够。”
“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和天龙派决战前夕,对方炼气八重的公孙掌门突然在家中暴毙?你还记得六年前,在和我们地盘争夺的谈判破裂后,萧鼎门修为最高的郑长老突然失踪,从此人间蒸发?”
“你还记得三年前,血妖门觊觎我后山矿产,派出精锐弟子趁夜前来打探,不料却被几名无辜农夫无意间撞破,最后他们杀人灭口后潜逃回山。但还没等我调集弟子前去报仇,对方所有参与行动的弟子,连同血妖门六位修为达到炼力七重的长老,在一夜间头颅全部不翼而飞,血妖堂正厅的墙上还留下了一行龙飞凤舞的血字。”
胆敢犯长天派分毫者,虽远必诛,虽强必诛!
王继忠声音中透着一股热血豪情,徐景霞全身巨震,神情呆滞。
这三件事,当时每一件都在江湖上引起了轰动,而恰好是三年前辣手屠杀血妖门一事,彻底奠定了长天派在江南修行界的地位。之前她一直以为是丈夫的巧妙安排,现在听他一提,好像其中另有隐情。
王继忠淡然一笑,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似乎有很多过往的回忆深藏其中。
“因为只有我知道,长天派的背后还有一只巨手。而这只巨手,恰好就在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