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从铜仁师范学校逃走的何奇江,一车坐到了贵阳城,当天就进了贵阳讲武堂。在讲武堂学习了一年时间,他就提前从军,被分配在钱德军的队伍中任排长。由于他有文化,作战勇敢,既会迎合上级,又能善待下级,所以半年时间不到,就被提升为连长。此时,军阀混战的闹剧越演越烈。在一次部队进行战略转移的行军途中,他把自己连队里的几个正副排长叫到身边,对他们说:“如今连年打仗,都是那些当大官抢地盘、争权位引起的,不管他们是否得到地盘和权位,反正送死的都是我们这些兵大爷。而我们的利益一点也没有,想想真是划不来。”
“那依连长的意思该怎么办?”这些下级军人,心下早就厌倦了这场目的不明的战争,只是平日不敢说出口,更没去想应当怎样为自己找到一条可行之路,现在经何奇江一点拨,大家心里立时活动起来。出于对何奇江的信耐,他们就让他拿主意,瞻其马首为是。
何奇江观察到大家对自己的话没提任何异议,就继续说:“要打仗,总得为自己去打,哪能为别人去白白送命。你们要愿意,今晚就带上自己的人马,听我指挥,离开大队伍。”
“离开队伍后,我们能去哪儿?”有人这样提出了疑问。
“这是军事机密,暂不告诉大家。不过,我保证大家绝对安全。大家清楚,这可不是儿戏,一经发现,那是要了命的。如果有不愿跟我走的,为保密起见,请他们暂时委屈一下,把脚手捆起来,堵上嘴巴,关在一个隐密的地方,让他们以后来找。大家说怎么样?”
“哼,如果有不愿走的,干掉算了,何必费这么大的周折。”有人这样提议。
“行,大家各自管好自己的人马,今晚行动。”何奇江做了最后决定。
就这样,何奇江带着自己的连队,加上别的连队中的异动人员,一次性从军阀手里拉走了一百六十来号人枪,在清水江一带,干起了“杀富济贫”的勾当。又过了一年半,在他父亲被刺身亡的三年之后,队伍已发展到一千二百多人,取名“忠义卫乡团”,他自任团长,然后将队伍如期带回了张家坝。
何奇江本人还没到家之前,先遣营就已把他的仇家及其亲属全部抓了起来,男女老少共计一百三十八人,一起关押在张家坝下寨张大富家里,等待团长亲来处置。
何奇江本人回家这天,山水含笑,风和日丽,他想起几年来的辛苦辗转,如今大仇即将得报,心里自然是踌躇满志的。但当他进得家门,见到日渐苍老的母亲,想起父亲的惨死,又不由地悲从中来。母子抱头痛哭一阵后,何母忽觉这样可能冷落了立于一边的两个媳妇,便止住悲痛,融摸着儿子的发际说:“这几年,多亏了玉环和梅花这两个孩子,不然,大家都不会有今天了。你得好好对待她们。”
“妈,我知道。”何奇江恭顺地说。
“知道就好,几年不见,你们也该亲近亲近,妈不妨碍你们了。”
“江哥,你和环姐先说会儿话,我送妈回房去,然后给你们弄几个好菜来,大家喝杯团圆酒。”吴梅花此刻也知趣地搀扶着何母,离开了堂屋。
别人都走了,堂中只留下张玉环和何奇江两个人。这时的她,内心世界的复杂是可想而知的:他如她所愿,带回千人以显其能,这点她高兴;看到他母子二人抱头痛哭,想起何父的惨死和家父的过世,她感到悲哀;如今先遣营抓了这许多人等待他的处理,他会怎么处理?他这几年心性是否有了变化?变化的程度怎么样?这些她一无所知,所以又感到十分担心和忧虑。因此,在他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之时,她只冷静地站在一边,并没掺和进去凑热闹。此刻,面对他那痴情的双眼,她低着头轻叹一声道:“你到底还是回来了!”说时,不知怎么的,鼻头一酸,泪水便夺眶而出。
何奇江走上前,两手搭上了她的双肩,端详着这未成与之结婚,就以自己妻子身份进门操持家务的女人,无限深情地说:“这几年辛苦你了!”说时,便把她搂进了怀里。
张玉环挣脱了对方的搂抱,轻声说:“这是堂屋——这几年,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你就让我站在这里告诉你吗?”
她瞟了一眼他那渴望而狡黠的眼神,就转过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待他跟进房后便关闭了房门。一俟她将房门闩好,他便将她搂住,狂热地吻了起来。这时,她也只得憋住气息,闭上双眼,一任由他在自己脸上随意雕琢。
“我站不稳。”她说。
他拦腰将她搂起来,然后放到床上,又是一阵剧烈的骚动,直到双方全都疲软,方才平静下来。
“你不是想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嗯!”
“现在跟你说?”
“嗯。”
他向她粗略地汇报了三年来的经历后,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说:“你到底没有辜负我的希望。”
“怎么敢呢?”他又在她嘴角亲了一下。
“为了你,这几年我也尽了力了,你要怎么报答我?”
“我不是正以实际行动报答你吗?”他再在她嘴角亲了一下。
她抽出手来,推开了这张馋嘴:“跟你说正经的,你现在回来了,打算今后怎么办?”
“怎么办?老子这次回来,得先把那些兔崽子宰了。”他那原本含情脉脉的双眼,突然露出了凶光。
“把我大哥也宰了?”她侧起上身盯着他。
“那怎么会呢?”他的眼神迅速加复到原状,拉她入怀说,“他是我的大舅子,不论怎么的,也得看在贤妻面上做事。何况主谋并不是他,而是我那岳老子哩——现他又因为做了亏心事,自己到我爹那儿去报到了,我还能怎么样?”他用手抚摸着爱妻的头,双目凝视帐顶,脸上现出了无可奈何的神情。
“算你还有点良心,”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那其他人怎么办?”
“当然得血债血还,难不成就这么算了?那我还带这么些人回来干什么?”
“那你报了仇又当怎么样呢?”她又平躺下床,凝视帐顶,像是想得好远好远。
“嘿,你知道湘西有个叫陈瑜侔的么?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好汉,靠着几根枪杆子,如今做上了湘西的土皇帝。”说到这里,他兴奋得索性坐了起来继续道,“如今,他陈瑜侔在湘西,我何奇江在黔东,咱俩是对门对户。”
“你想做土皇帝?”她也坐了起来,迅速穿上内衣,遮住赤裸的身子说。
“难道我不配?”
“没人说你不配,”拢好衣裤的她起身下床,一边踏上绣鞋,一边说道,“人家陈瑜侔能做土皇帝,上有省府的人做靠山,下有家乡的人作支撑。你呢?上面派兵围剿你,下面家乡人被你杀了个干净。”回过身来,她对着愣坐于床头的他反问道,“你就凭这个做土皇帝?”
“你是叫我莫报仇?”
“没人叫你莫报仇!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要想成就大业,心胸必须开阔,没听说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吗?像石维义这些人,都是家乡最有本事的,结果没得到你的重用,反而为了一己私仇,把他给杀了,那你以后怎么在家乡立足呢?”她一边说话,一边坐在梳妆镜前,整理自己被他揉乱了的头发,“你爹的仇,当然不是不要报,问题是要看怎么报,向谁报。要害他的人,说来说去只有我爹一个,石维义他们都是受蒙骗的。而我爹,现在人已死了,他本来身体好好的,结果两年不到人就走了。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事后心里愧疚,这才走的。这莫不可以说,是你爹自己为自己报了仇,把他的魂给摄走了,你还找那些本来就是受蒙骗的人干什么?再说,你爹的死,也不见得就是坏事,不是因为他的死,你会有今天的成就吗?我想要是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一定会为你的鲁莽行事感到忧虑。”整好容妆的她,扯上了踏着的鞋,站起来又说,“反正一句话,要想成大业,心中必须开阔。你要报仇,我不反对,不过,究竟怎么报,你一定要仔细想一想,绝对不能得罪父老乡亲。不然的话,哼!你想做皇帝,那真是做清秋大梦。好了,我去看梅花的饭菜做得怎么样了,你自己想一想。”说完,她又拍拍自己的衣襟,便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