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吃过,天已擦黑,玩灯的人们早已上了街。茶洞地方虽小,但过年玩灯却并不弱于大地方,除却装扮神仙踩高翘的种类没有外,其他民间艺术形式人们都能见得到。几支龙灯、狮灯队伍刚过去,蚌壳灯、彩龙船等花灯队伍又接着来,这边小城汉剧团的演员们扮着各样古典人物在街上周游一圈后,刚进马王庙的舞台,那边打连花闹的人群又拢了地。除这些大城市能见到的艺术形式茶洞都能见到外,那些大城市见不到的艺术,茶洞也能见得到,这就是大老王组织的“叫化龙”。
叫化龙制作很简单。一条长凳,在长凳的一头用篾条捆一大团乱草,上面系上一块红布,这就是龙头;长凳的另一头捆上一把梳理得比较顺畅的稻草,再在上面系上一小片画有龙鳞的三角形白布,这便是龙尾;而龙身就只是这光秃秃的板凳了。因此,有人又把这叫化龙叫做“板凳龙”。叫化子平时只能站在人家大门外“工作”,决不能踏进人家大门里面去。然而,在玩灯时就不同了,玩灯是为人家送喜庆吉祥,送喜庆吉祥就要送进屋内——甚而要送进房内去,叫化们便趁此时机,举着板凳把人家屋前屋后游了个遍,并且彩礼不重不出门。其时,他们手上便不停地摇着这板凳,口中叫着:“要啊要啊……”因此,又有人称这板凳龙叫“痞子龙”。玩痞子龙的叫化们没有锣鼓家什来配合,全凭小叫化们喊着“要要要”来应节奏,因此,有人又把这痞子龙称为“要要龙”。玩要要龙的动作很简单,握前两支凳脚的把凳向上举,握后两支凳脚的就把凳向下放,而前面下放后面又上举,这就使要要龙的头部始终有如鸡啄米似的啄啊啄的,因此,又有人把这要要龙叫做“啄啄龙”。叫化子玩啄啄龙,就应当禁得住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们用鞭炮来炸烧戏弄,因此,又有人把这啄啄龙叫做“禁烧龙”。玩禁烧龙的叫化子本就缺食少穿,因而他们对自己那千疮百孔的烂衣裳就特别爱惜,他们知道,鞭炮炸烂了自己的皮肉,自己可以忍着,若是炸烂了本已很烂的衣服,那就无法再补,于是,玩龙的前后两个叫化干脆就脱光了上衣,打着瘦骨伶仃的光胴胴上阵了,因此,又有人把这禁烧龙叫做“光胴胴龙”。大老王带来玩光胴胴龙的小叫化,大的不会超过十四岁,因此,这龙终于有人送了它一个比较好听一点的名字,叫做“少年龙”。叫化龙、板凳龙、痞子龙、要要龙、啄啄龙、禁烧龙、光胴胴龙、少年龙,八个名字只是一个龙种。这恐怕是大城市里难以找得到的。
然而,茶洞过新年毕竟是热闹的。这几天,连“辞愁’’茶馆这小小店子也天天是茶客满座,好在茶店有了王剑清和蒋翠翠这两个特殊侍者在场,不然,越素贞一人就莫想忙得过来。也有人不愿看热闹,想清静一些,那你就不要怕冷,走到河边去——几只大商船的船舱透出了莹莹之光,那些远方流落来的歌女在舱内为大老板弹奏琵琶、吟唱小曲的声音凄凄传出,声音和着河面寒风送入你的耳内,到时你心里自然不会不沉寂。
舞狮一般都是白天舞。虽然新年间大街上到处挂着大红灯笼,但舞狮人在高桌上飞越腾跃,做一些高难动作,单凭这点光线是远远不够的。因此,矮子老仨们决定晚上只是瞧瞧热闹,不打算外出表演。他们站在“晶亮旅店”门外瞧着过往的龙灯、花灯和狮灯(这狮灯只在拜年,不在表演),响了几挂鞭炮,便准备进屋休息,可不等他们退进屋里,那有八个名字的要要龙,就从隘门街那边的叫化洞里“要啊要”地“要”过来了。矮子老仨既是见到了大老王,少不得要上前打个招呼。因为在十二年前,他俩的处境完全是一样的。认真算起来,矮子老仨那时的地位比大老王还低一些。
“大王一向还好?”矮子老仨对这高高瘦瘦、嘴角两边留着几根长长细须的大老王相称时,从来不带“老”字。
“是小豆子啊!我几时都一样!”大老王不卑不亢地用手指捻了捻自己那稀少而细长的胡须。
“我今天得好好瞧瞧你们这板凳龙的招式!”
“欢迎欢迎!”
一进隘门的第一户大户人家,就是靠右手边的邓家,大红灯笼映照下的大门虚掩着。两根板凳龙,四个光胴胴,“要啊要”地撞开了大门,龙头有似鸡啄米一样地啄进了屋。门外,一群衣衫破烂的小叫化和其他看客,面带微笑,口中不停而有节奏地喊着:“要!要!要!……”以应和四个光胴胴舞龙的节拍。不久,两条板凳龙就从屋里“要”出来了。他们身后跟着的是邓家那些头戴瓜皮帽、身着长皮袍的小青年和大孩子。这些人手上握着长竹竿,长竹竿和另一头统统都挂着长串的鞭炮。鞭炮点着了,他们也微笑着,口中应和着“要啊要”,手中操纵着竹竿,尽一切可能,把竹竿那一头燃响的鞭炮赖在四个小光胴胴身上。
鞭炮震响着。
硝烟熏黑了四个小光胴胴。
人们嘻笑着。
“要啊要”不绝于耳。
若干炸响的鞭炮中的若干几颗,撕裂了其中一个光胴胴的背部,但这条板凳龙仍是鸡啄米似的啄着龙头,人们也照常是“哈哈哈!要啊要!”矮子老仨偷眼向大老王看去:大老王木着脸,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似的。
“老憨,披挂上阵!”矮子老仨向身边的老憨等人下了令,并挤出了人群,
“仨哥,不要紧,大老王有叫化药!”老憨不以为意地边走边说。
“有叫化药也得在长凳上趴上四五天,这才翻得了身!别多话,我以前着过的!”
邓家门前街上,两条板凳龙还在人围中打着圈子啄脑袋,小青年手中竹竿上的鞭炮却炸完了。不过,别急,大孩子手中竹竿上的鞭炮又点燃了,他们同小青年又交换了竹竿——他们家的鞭炮多的是。一个身着西装的青年,手中虽然没握竹竿,但却从衣袋中掏出了大型号鞭炮,一点燃就往光胴胴身上扔……
突然间,嘻嘻哈哈的人围就让开了一条道,原来是一个个子小头套大的罗汉,手摇济公扇,引着一头大雄狮进了场。雄狮一进场,就快速奔跑,将两条板凳龙圈在了人围的核心。那罗汉更绝,筋头连翻,每当到了竹竿之下,便腾空跃起,似无意却有心地一扫济公扇,长串鞭炮便散落下来,有的竟然落到了看客们的身上炸响。而这雄狮竟也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就地滚身,便滚灭了地上那些将要炸裂的鞭炮,然后站立起来,昂首抖擞抖擞身上狮毛,更显得威风凛凛。一时间,鞭炮响得就不那么激烈了;小叫化们“要要要”的童音就分外清晰;那圈着板凳龙的雄狮口中喊出的“拜大年”,也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大老王木然的脸也带上了浅浅的笑,并又抬起手来捻他那不太像样的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