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奉楠夫妇知道老人病危,低声催促儿女喝了粥早早休息。
躺于铺在干牛粪堆上的翠翠,抱着母亲的双脚,身子虽不觉冷,但牛粪味实在不好闻,不得不去想别的事情,以淡化牛屋的膻气。她想,不知刘英母女是不是还躺在原来的屋子里,开车之前,八中最后一队学生已赶到了,如果他们已经上路,现在不知到了哪里……她睁开眼,在火光中见到父亲双手枕着头,估计也没入睡,就对他小声地说起来:“爸,不知道阮老师他们走了没有,早知道我们也会走路,还不如跟他们一块儿走呢!”
“那怎么行,他们走的是翻大别山的山道,弟弟妹妹怎么吃得消,跟他们一道走,不是拖累了他们?快睡吧,天亮还得走,不休息好怎么行?”
听了父亲的话,翠翠不再说什么,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后半夜,刚入睡的蒋奉楠夫妇被哭泣声惊醒,奉楠借着火光一看怀表,才凌晨三点。他穿上鞋对妻子小声说:“你不要起来,看好孩子,我过去看看。”说完又向火堆旁走去。
“老人家怎么了,有要我帮什么的吗?”
“俺娘已不行了,谢谢蒋先生,俺不要做什么,什么都得天亮了再说。”范长生悲答道。
奉楠站在老人铺边看了一会儿,见两个女人哭得很伤心,本想劝说几句,而又觉得多余,就回到火堆边坐下来沉默着。
“蒋先生,你还是去休息吧,天亮还要赶路呢!”范长生面无表情地说。
“哎,既是这样,也没办法,凡事要想开些,鬼子打来了,谁也保不住不出事。去的人去了,活着的人还是得活下去。你要劝劝你内人和妹子。”蒋奉楠也不知怎么的说出了这番话。
“俺知道,谢谢你拿出米来让俺们吃了一顿,你还是去休息吧!”范长生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再次劝说对方回去休息。
天亮了,蒋奉楠夫妇整好了行装,把孩子们带到路上,又回头进茅舍与范家辞行。
“范兄弟,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点米你们就留着,希望你们早些找到姨娘。”蒋奉楠看了看老人的遗体,把昨夜剩下的大米,匀出二分之一,用小女儿的旧衣包着,递给了范长生。
“这,这怎么好呢?你们以后怎么办?”范长生接过包来口中说着。
“不要紧,我们才出门两天,还不到最困难的时候。出门大家帮,这斤把米的确是太少了。”蒋奉楠惭愧地说。
这时,越素贞也把两个大洋送到朱云的手中。朱云紧握着她的手,跪地哭泣起来。一时间,空气像是凝结了一般,大家都说不出什么话来。还是蒋奉楠说话打破了沉闷,与妻子告辞着离开了范家人。
五天之后,天虽然仍是阴沉,却已没了雨雪,蒋奉楠一家终于来到了汉口。这时的汉口,人流量比合肥多得多,乞丐随处见,难民到处有,各式各样的人物,充斥于大街小巷,全城几乎找不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物价暴涨,食品特贵,在这里多待两天而又无事可干——像蒋奉楠这样的家庭,经济上是必定承受不起的。
他们找到一家小客店,把家人安顿好后,蒋奉楠便去江边航运站,购买去岳阳的船票。
来到码头,只见江面上来往船只如同穿梭,震耳欲聋的汽笛时刻长鸣,江边也停靠着各式各样的航船,成群结队的码头工人哼着号子,正忙着给货船装卸。堤上什么人都有:那些持票待船的,多是穿着时髦的达官贵人、太太小姐,从他们谈话的语调和与送行者道别的神态看,显得并不紧张,更无半点恐惧;那屋檐下和石阶上躺着或坐着的人,是从各地来的难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神情沮丧,全身疲惫;在过道上显眼处,那些蓬头垢面蜷缩一团的人,是形形色色的叫化子,年少的常向路人伸手,年老的干脆挂起写有“太太先生行行好”的标牌,当面放着破碗,坐待别人施舍——大概是连伸手乞求的气力也已失去;挽着货篮,四下游走叫卖的小贩也很多,有卖包子馒头的,有卖煮熟了的鸡蛋的,有卖瓜子香烟的……巡警们踱来踱去,时常挥动大棒喝斥那些看来不顺眼的人。
蒋奉楠问清了客运站的售票处所在,就朝那边走去。远远只见一些人在售票处门前吵嚷,到了近前才发现站门关着,外面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到“票已售完,改日再来”。他不知是怎么回事,就靠近正在吵闹的人群。
“他娘的,老子等了三天了,门就这么一直关着,好像里面的人都死光了似的。”一个粗犷的汉子说。
“什么票已卖完,其实根本就没卖!可不,你们瞧瞧这上面落的日期。”一个文质的青年指着黑板说。
“把大门砸了,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人!”一些人在高喊。
“唉,你看你们,这里有票你们不要,还说什么砸别人的门,真是的!”一个中年人左手指弹了弹握在右手的船票,嘲弄地说。
听了他的话,别人倒没什么反应,可蒋奉楠却马上凑了过去,问询起来:“喂,先生,请问你这是去哪儿的票,有多少张?”
“啊,你要去哪儿呢?”
“去岳阳,有票吗?”
“啊哈,去岳阳!有票有票。6个大洋一张,请问你要几张?”
蒋奉楠听到对方报的票价,吃了一惊:“这么贵呀!”
“贵?赶明儿兴许能卖8个大洋呢!看你来得远,我就少赚些,只要你6个。”
“能再少些吗?”
“再少些?再少些我可就赔本了,谁肯干这买卖?”
“不会吧,怎么这么贵?”蒋奉楠疑惑地看了看这人的脸,又侧头向客运站大门望了望,就又回过头来说,“贵了,我们也买不起呀!”
“唉,实话告诉你吧,你想在站里买票,没门!多少头等好票,都叫有钱有势的爷们预订了,剩下的这些张,当然是让给站里人的内亲外戚来做点生意。可不,这两张票还是转了四次手才到我这儿的,我可是花了8块买的。你若不想早点走,等个十天半月,一年半载,那由得你;你若想早点走,给十块准没错。怎么样?”
蒋奉楠本想再同这票贩子讲讲价,就听到有人喊:“老三,算了,有便船呢!”被称为老三的人回头应到:“大哥,哪儿有便船?”
“来了,来了!”被称为大哥的急步走了过来。他后面紧跟着一个青年向大伙喊道:“去岳阳的,我们有便船,上一人只收两块大洋,现在要走的就快去江堤边停船处!”听到青年的喊声,不少人急往江堤边跑。蒋奉楠赶紧追上拉客的青年问:“明天你们还有船去岳阳吗?”
“明天有没有,谁担保得了呢?要走现在就走吧!”
“可我的家小还在客店,现在来不及呀!”
“那你就等明天吧。如果无意外,我们的船是每天都有的。”这青年边说边走,到别地拉客去了。
“哎,我说爷们,”那票贩子赶来拉住了蒋奉楠,“他那船你可不能坐啊,你还有家小呢!”
“为什么?”
“他那机船又小又破,人家要的是钱,客人图的是快走,哪次船都装得超了载。你想,这有多危险?他们那些黑船经常出事,你没听人说吗?前日翻的那艘船,连船老大也没能爬上岸来呢!”说到这里,票贩子一改神秘惊恐的面容,微笑起来又说,“我看你还是买票坐大船算了,虽是多花几个钱,图个一家平安保险呀?”
“让我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再说吧。”蒋奉楠说着就回头走了开去。
“喂——要票就快回来拿,保不准明天价又涨了,你要等到哪一天呢?”票贩瞧着离开渐远的蒋奉楠,在后面抬手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