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白天车来人往很多,所以公路上的积雪被碾成了泥水。到了傍晚,老天爷像是有意要考验这些在污泥浊水中跋涉的人似的,又刮起了寒风,飘起了花雪。才从车上下来行走的人还好,有时跌下了地,马上可以爬起来,可那些曾经长途跋涉的老弱病残,一经跌倒,就很难爬起。风雪越近黑夜越狂猛,前面究竟还有多远的路?走到哪里是尽头?没有人过问,也没有人提起。人们就这样一个劲地向前走。
“莲儿,冷吗?”精疲力竭的越素贞将背上的女儿向上耸了耸随口问。
“不冷。妈妈,你呢?”莲儿睁开大眼,侧头瞧着母亲。
“我不冷。你别睡着,睡着了会冷的。”
“勇儿、翠儿,你们冷吗?”蒋奉楠担着被,也向孩子们询问起来。
“不冷!”翠翠将头巾拿下,抖下雪花说,“还热着呢。”
“爸,我也不冷,就是想吃点什么。”勇儿说。
“啊,到了可以避风雪的地方,我们歇一歇,这里不便打开包呀,忍一忍好吗?”蒋奉楠安慰了儿子后,又侧头望着妻子,“累吗?”
越素贞又把女儿向肩头耸耸说:“是有点儿,不过还能坚持。”话虽这样说,可她知道自己的手脚越来越软,出了很多汗,身子有点发抖,只要稍微一站下来,抖得就更厉害,搞不清自己是冷还是热,总觉得背上的女儿越来越重,“不知道离商城还有多远,再走几里不成问题,如果还要走一二十里,怕孩子们坚持不了。你向别人打听一下好吗?”她喘息着说。
“哎!”蒋奉楠答应着,就向别的难民打听起路程来。
“唉,我们都是初出远门,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呢?走吧,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一个老人说。
“大兄弟,你们准备去哪里呢?”一个中年人向这一家子瞧了瞧,同奉楠交谈起来,当知道他们要去长沙后,又接着说,“出门莫问路,要是走不动了,就在这里找个能避风雨的地方歇下来,何必一定要赶到商城去。即使赶到商城又怎么样?吃住还是成问题啊,你认为到时旅店还有吃食、铺位等着你吗?这老伯说得对,走到哪里,歇到哪里。逃命逃命,保命要紧,不要贪图路程。”
其实,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商城郊外,如果再走十来里,也就可以进城了。但蒋奉楠心疼妻子儿女,知道从早上到现在,大家只吃一顿稀饭,尽管不累,也饿坏了;再想想这中年人说得也不错,商城又不是最终目的地,到那里歇和到这里歇没什么两样,就同妻子商量,准备找个能避这狂风激雪的地方歇下来。当他们决定歇下来的时候,四下里一望,才觉察到天色的确很黑了。夜幕下,风雪中,可见到稀落的几户人家。
蒋奉楠担着行李带着家人,就近向路边一座低矮却较宽大的围着土墙的茅屋走去。屋子没安门窗,进去一看才知道,这是屋主拴牲口屯粪草的地方,根本不是住人的。不过,现在屋内没了牲口,在里面最背风的角落,有三个人围着火堆在低声哭泣,听声音,男女都有。
“是不是另找一个地方?”蒋奉楠看到屋内状况,为难地向妻子问询。
“都什么时候了,风雪又大,到哪去找?看来他们也是逃难的,他们能住,我们也将就一夜打什么紧?”
听了妻子的话,蒋奉楠领先进了屋,放下行李后才看清,里面还不止三个人。那二十多岁的男青年正侧过身来,警惕地打量着进屋人;一个年轻少妇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光景的小孩,才刚刚拭去眼泪;那个大约十八九岁的姑娘,还在不停地呜咽;地上的草席中还躺着一个大人,因为这人蒙着被,又背着火光,所以分不清是男是女及年龄。
“老乡,我们是逃难的,外面风雪太大,天又黑,实在走不动了,搭你这里住一晚行吗?”放下担的蒋奉楠走到火边对青年说。
青年又向蒋奉楠的妻儿们看了一眼,低下头说:“这房子不是我的,要住就住吧!”
听了青年的话,蒋奉楠就在屋子的另一角落打扫起来。这时,越素贞已放下了背上的女儿,抖抖儿女们披衣上的雪花,帮助丈夫解开了包裹,找出干粮递给了孩子。
忽然,蒋奉楠发觉那边几双投向正在吃食的孩子们的眼光,那小孩还在母亲怀中“娘……娘……”地呓语。他迟疑了一下,就拿着几块饼干,给小孩送去。
“来,是小弟弟呢,还是小妹妹,也吃几块饼吧。来,给!”
“啊,是妹妹,快谢谢伯伯!”少妇接过饼干送给了孩子,“叫他们来烤烤火吧!”
“是呀,大概你们衣服都湿了吧,让他们来烤烤火!”青年说着,随手向火堆加上了柴。
“都来烤烤脚吧,不然会冻坏的!”奉楠对家人打了招呼,便与青年交谈起来。
原来这一家子是凤阳人,青年男子叫范长生,妻子叫朱云,他的妹子叫菊花,一家人由其母亲带着去武昌投奔他们的姨母。谁知到了这里,母亲突然生了病,已经三天了,老是高烧不退,吃药也不见好,身上带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今后怎么办,实在是个问题。为了节约开销给母亲治病,也还有这么远的路途要走,他们一天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刚才孩子饿得直哭,引得大人们跟着流泪,可又没有办法。
听到这个情况,蒋奉楠抬眼向妻子望去。越素贞开口说:“寿筠不是给了我们一些米吗?拿出来煮点粥大家喝吧。”又转问朱云,“有锅吗?”
“哎,有的。”朱云放下孩子去收拾他们的锅——锑盆。翠翠拉过小女孩,把自己省下的两块饼干送给了她。
听说有锅后的蒋奉楠,起身到自己的行李处拿来了米。原来,刘鹏飞早料到,这条道上的客车,不会这么一直正常地开下去,于是同妻子商量,给了越素贞三斤米,以备急需。越素贞先时不愿收下,但禁不住阮寿筠夫妇的诚心相劝,后来终于收下了,没想到现在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范长生把火烧旺时,朱云已把盛着水米的锅放了上来。
“只是东西太少了,还是别人送的。”蒋奉楠遗憾地说。
“已很不错了,米少多加点水就是。”范长生接上了奉楠的话。
“哥,娘很冷,身子不住发抖呢!”早在蒋家人过来烤火时退让到母亲脚边盖被而坐的范菊花,此时抱住母亲的双脚说。
“把我们的被也盖上吧,这个天,怎会不冷?”对妹妹的话,范长生并没在意,自顾自地说。
“吃药了吗?”越素贞、蒋奉楠齐问。
“吃了,就是不见好!”
听了范长生的话,大家都沉默起来。外面的雪还在下着。范菊花把母亲的脚抱得更紧了。
稀粥熬好了,范长生一边招呼大家喝,一边给母亲先盛了半碗,然后端到母亲枕边对妹子说:“你端着,让俺把娘扶起来。”说是大家一起喝粥,其实餐具根本不足。范家五口人三个碗一个磁缸,蒋家五口人只一个磁缸,也只能吃的吃,看的看。
范母被儿子扶了起来,闭着眼靠在儿子怀中喘长气。她散乱着枯草似的稀疏头发,面如草纸,脸颊及太阳穴深深塌陷,现出暗青色。
“娘,你好点了吗?”范长生问。
“娘,你喝口粥吧。”范菊花用勺从碗里舀了点粥凉了凉,向母亲口边送。
范母睁了睁眼却并不看粥,努力侧头对儿子说:“长生……姨娘的地……地址……记……记住了吗?”听到儿子回答记住了,就又闭上眼来喘长气,不再理会别人。
范长生抬头对妹妹说:“娘不吃,你就喝了吧。”说完低下头来,瞧着母亲的蜡脸,一滴泪珠滚落在母亲脸上,他赶紧用手去抚拭。
范菊花端着碗呆望着母亲,看到哥哥的泪珠,也无声地痛哭起来,串串泪珠滚过面颊,滴进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