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品三这一场连惊带吓,回到家里便一头扎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发起烧来。
小玉这一阵见街上越来越乱,便索性关了餐馆,每日只和小五子待在家里等着桂品三回来。这时一见桂品三病成了这样,自然是每天守在床前端汤端水地悉心侍候,还让小五子去街上请了个中医先生来给看过两回。桂品三吃了几服药,又躺了些日子,这才渐渐地好起来。
这时桂品三才顾上告诉小玉,说是在城防司令部里见着那清水镇济生堂药店的何老板了,何老板竟成了杨司令的座上客,敢情这一次去做汤就是为招待他的。小玉听也觉得奇怪,说那何老板不是河那边儿的人么,咋又跟杨司令搅到了一处?
桂品三说他也给闹糊涂了,说不清这里边究竟是咋回事。
桂品三三就又告诉小玉,说花阳子死了。小玉一愣问,昨死的?
桂品三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给小玉说了。
小玉听了喜得一拍巴掌说,该,该!这种人做事太绝,已经把咱逼到这步田地还不肯罢手,给小五子使了坏又想往死里害你。幸好人家那刘参谋长是个明白人,事儿一下就给看穿了,要不你死都不知是咋死的呢!
桂品三叹口气说,其实这花阳子的为人,当初那张子修是早就提醒过我的,只是那时没放在心上也没想到花阳子竟会恶到这一步。
小玉说,我不是给你说过的么?
桂品三说,是啊是啊,俗话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以后可真要记性了。
小玉这才又告诉桂品三,说,这些天你整日烧得迷迷糊糊的,外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事都还不知道,听说那城外的解放军已经开进来了呢。
桂品三听了就奇怪地问,我烧得再迷糊可动静儿总还是应该能听见一点儿的,咋没见放一枪一炮那外边的解放军就攻进城来了呢?
小玉说,是啊,是挺怪的,我这些日子光侍候你了,也没顾上出去,我也闹不清外面到底是咋回事儿呢。
桂品三一听就从床上下来了,他在地上走了两步觉着脚底下有劲了就说想去街上看一看。小玉一见拦也拦不住,只好和小五子陪着他从家里出来。
桂品三来到街上一看,立刻就傻眼了。
这才不过几天的工夫,外面的世道真是已经大变样儿了。四个城门四敞大开,赶车的行脚儿搭伴儿的牵着牲口的熙熙攘攘出出进进,城里到处都挂着小红旗,还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满街上都是解放军的队伍。桂品三看着心里纳闷,跟街上的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那城防司令部的杨司令想了些日子终于想通了,觉得真让那城外的解放军开枪开炮地攻城最后城池保不住不说,城里的老百姓也都要跟着遭殃,而且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难保。眼看着是大势已去了,倒不如干脆大开城门迎接解放军的队伍进来,还能落个缴枪不杀立功受奖。
宁阳城就这么和平解放了。
城里的天地一下就翻转过来。老百姓个个儿都是喜气洋洋眉开眼笑的,往日街上的青皮地赖混星子却全都蔫了脑袋。
跟着就挨家挨户登记。过去有什么劣迹的,干过哪些坏事的,都要主动去解放军的驻城司令部报到,坦白交待听候处理。城里的那些平时作威作福榨人血汗的有钱人也都给扣上白纸帽子,整天让人们牵着满世界游街,还喊口号。
桂品三看着六条街上闹哄哄的游行队伍,心下就不由地惊出一身冷汗。说起来自己的家里可也算是有钱的,他爹都被人们叫成了“桂老万”,乡下那些房屋地产骡马牲口搁一块儿,还不早就够了这扣白纸帽子游街的罪过?再一细想就更不得了了,就在解放军头进城的那些天,他桂品三还去城防司令部给那杨司令做过“苏巴汤”,而且受了夸奖还得了二十块大洋。那国民党的城防部队显见是这解放军的敌人,去给敌人做过“苏巴汤”还拿了敌人的赏钱,自己岂不是也就成了解放军的敌人么?桂品三这一省悟,顿时又是一阵心惊肉跳。这天晚上,桂品三就跟小玉商量,打算先搬到乡下去避几天风头。
小玉原是在这城里住惯了的,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乡下。听了桂品三的话想了想就说,好歹都是你拿主意吧,既是跟了你自然是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的,城里既不行乡下就乡下,只要有饭吃哪儿还不都是一辈子?
桂品三原还担心小玉不愿去,一听她这话便放下心来。
小玉想想又说,只是这城里还有几间房,又有这么个餐馆,好歹也还都算是咱的一点儿产业,一下子都这么扔下了,往后咋办呢?
桂品叹口气说,你还看不出来么,如今这世道已经变了,那解放军一见了穷人都和气得跟一家人似的,日后他们还能不能让咱再开这餐馆都两说着,快别想这事。
小玉说,我就是觉得咱当初辛辛苦苦地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把这餐馆干到今天这样,就这扔了,怪可惜的。桂品三说可惜的东西多着呢,南街上华丰钱庄的刘老板你也不是不认得,听说头些日子,那华丰钱庄一会儿的工夫就让一伙子人给抢了个净光净,刘老板想拦着,结果不仅没拦住,到了还被那些人打了个半死。要我看啥都不可惜,只有命才可惜,眼下咱还是先保命吧。
小玉想想又问,那小五子咋办呢?
桂品三寻思了寻思,说如今乡下那边儿的光景到底咋样也很难说,我看小五子就先别跟着回去了,让他留在城里这边顺带着看家照应一下,将来倘若乡下那边也呆不下去了,咱再回城里这边来也还有个退身步儿。
当下就这么商量定了。
第二天一大早,桂品三和小玉起来收拾了收拾,封餐馆又给小五子留了儿个钱,然后就雇了辆大车拉上东西直奔了乡下柳庄。
桂品三带着小玉回到柳庄,正赶上家里出事。这时瘦龙河两岸也已经乾坤翻转发生了巨变,到处都正在热火朝天地闹土改,一片分田分地正忙。穷人个个儿都是伸腰乍背扬眉吐气,柳庄也成立了村委会、贫协会、妇女会、民兵连。
桂品三他爹桂老万眼瞅着自己这大半辈子辛苦积攒下的一点儿家业都被穷人们一块一块地分了去,直心疼得死去活来。结果没几天,恶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就把自个儿生生给窝憋死了,还正让桂品三给赶上。
桂品三万没料到,他回到乡下来不仅没能躲着清静,反倒自投罗网一头扎到了人家的手里。他爹桂老万一死,那地主成分的帽子便转手就扣到了他头上来!桂老万死的第二天一大早,一伙子贫协会的人就咋咋呼呼地闯进桂家大院来。当时桂品三倒还没觉出太紧张,只是感到有些意外--他发现这伙人领头儿的竟是柳叶儿!
如今的柳叶儿已经是一身短打扮,头发也贴着耳根剪得齐刷刷的,上上下下都透出一股子利落精神。桂品三见了柳叶儿先还有些尴尬,嘴上却还是招呼着说,哦,是柳叶儿妹子啊,这一阵可好么?
柳叶儿并没理睬桂品三的寒暄,开口就问,听说你爹桂老万死了?
桂品三点点说,嗯,昨儿黑夜没的。
柳叶儿立刻又问,那棺材呢,他给自己备下的棺材啥样儿?
桂品三苦笑着说,我爹这人的脾气你又不是小知道,他哪里舍得给自己预备啥像样儿的棺材?我只胡乱给他钉了个木板匣匣儿,一会儿弄到坟上去埋了也就是。
柳叶儿听了一点头说,好吧,我们就信你了,不过如果有一天我们知道你偷着给你爹用了正经八北的好棺材,后果你是知道的,贫协会和民兵连对你就不客气了!
桂品三已经觉出柳叶儿的神色话头儿都不对了,便笑了一笑说,我的为人你也该是最知道的,这些年没跟谁说过谎,从来都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说着,又想起了当初柳叶儿送给自己的那块镀金壳怀表,便故意从衣兜里掏出来当着她的面掀开盖儿看了看。
柳叶儿却像是没看见,似乎那块怀表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东西。她这会儿面无表情地对桂品三说,我们今天来是要正式通知你一声,你家的成分村里给定为地主,你这次回来就别想着再走了,以后呆在家里听候处理,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我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