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品三在城防司令部里做了两天“苏巴汤”后,一颗心反倒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心想这世上的事也都是这样的,甭管是遇上多糟心多倒运多么可怕的事,其实虽糟心也最可怕的只是朝这事儿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过程。真等这事儿到了眼前,也就撒手闭眼随它去了,即使天塌地陷也都没啥好怕的了。又想,他花阳子就是再歹毒,再怎么心狠手辣,那张子修的下场也就算是到头儿了,自己大不了也是一个死,还能再咋样?
这么一想,桂品三的心里便坦然起来。
桂品三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玉。如今自己被圈进这里来,那边餐馆里的事就都扔给了她,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小玉带着小五子可别再生出啥事来。
桂品三每天做汤便加着十二分的小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心里只盼着那杨司令的客人早点儿办完了事儿早点儿快走,那杨司令能早一天把自己放回家去。桂品三一直没见着这个杨司令。每次他在伙房里做好了汤,都是那杨司令跟前的个勤务兵给端上去。据这勤务兵回来说,杨司令对他做的“苏巴汤”挺满意,司令的客人吃了也都说好。桂品三听了这话,心里多少塌实了一些。有时做汤就存心多做出点儿,让这勤务兵也偷着尝几口。这勤务兵一尝才恍然大悟,频频点着头说,难怪杨司令这么爱喝这东西,敢情这汤这么好喝啊!
这勤务兵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是个南方人,司令部里上上下下都叫他小唐。一次这勤务兵小唐跟桂品三在伙房里聊天,就问桂品三说桂师傅啊,您跟我们的花副官究竟是什么关系?我这么看着可是挺有意思呢。
桂品三问,怎么有意思?
勤务兵小唐说,你们是朋友?
桂品三苦笑笑说,当初算是朋友。
勤务兵小唐问,那现在呢?
桂品三摇摇头说,现在可就说不好了,谁知道人家拿我当个啥。
勤务兵小唐就说,这事我也一直想不明白,要听那花副官在刘参谋长跟前说起你时,也是一口一个好儿的,那回我问他,他自己也承认跟你是很知近的朋友。可要再看他背地里给你做的那些事,就又不像是朋友做的。
桂品忙问,啥事?
勤务兵小唐吭哧了一下说,反正你以后最好还是防着他点儿吧。
桂品三摇摇头说,眼下再说防也晚喽,亏已经吃了,只好有啥算啥了。
勤务兵小唐一听桂品三这么说,才敢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他说他和底下的一伙子弟兄其实也都挺恨这花副官的。他们当初都是周排长的部下,那周排长最恨孙参谋并总跟底下的弟兄们说孙参谋喝兵血扣军饷早晚有一天得跟他算总账。后来不知孙参谋怎么知道了周排长说的这话,于是抓住个机会就把周排长给枪毙了,底下的这伙弟兄也都给关了半个月的禁闭。
桂品听着就想起来,于是问勤务兵小唐说你说孙参谋枪毙周排长又把你们关禁闭,莫不就是因为砸红春楼那一回子事?
勤务兵小唐说是,就是为了那回砸红春楼的事。
桂品三听了暗想,这周排长死得是挺冤,可话又说回来,兵痞终究是兵痞,那一次他们把事情做得也太绝了。你冲谁有火儿你就跟谁撒,红春楼里的那些姐儿们总是没惹着你们的,拿着她们泄火儿撒气这也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不过桂品三只是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没流露叫来。
勤务兵小唐对桂品三说,那一次孙参谋就是不让杨司令打死,他们底下的这伙弟兄也会把他给弄死的。他和弟兄们早商量好了,一定要寻个机会给周排长报仇。又说花副官跟孙参谋的关系我们弟兄也是早就都知道的,这两年他一直跟在孙参谋的屁股后头帮狗吃食,没少坏事,如今孙参谋一死他就又傍上了刘参谋长,整天狐假虎威地欺压我们弟兄。哼!
桂品三叹口气说,是啊,这花阳子可真不是人哪。
勤务兵小唐忽然一笑,又压低声音说,其实我们弟兄的手里早就抓住了他的把柄,等着瞧吧,哪天逮着了机会,我们不好好儿收拾这个兔崽子才怪!
桂品三一下来了兴趣,忙问,你们……抓着他啥把柄了?
勤务兵小唐寻思了寻思说,我看你桂师傅也是个嘴严的人,说给你就说给你,不过可千万别泄漏出去,不然还没到哪儿呢,我们这伙儿弟兑就先都没命了。
桂品三连声说,这个你放心,只管放心。
勤务兵小唐这才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桂品三说,你跟花副官过去也曾是朋友,他的手里藏着一种毒药叫“三杯倒”,你听说过吗?
桂品三听了一愣!花阳子的“三杯倒”他当然是早就听说过的,当初张子修就曾吃过他这药的亏。于是问,你们是咋知道他手里有这种药的?
勤务兵小唐说,他刚来城防司令部时,有一回晚上跟我们这伙弟兄喝酒,是他喝醉了不小心自个儿说出来的。据他说,这“三杯倒”看着不像是毒药,下在酒里里喝了就跟醉死的一样。当时我们听了还都不信只当他是在吹牛皮,过了些日子就都信了,敢情这小子不光真有这种药而且说得出来就还干得出来。
勤务兵小唐告诉桂品三,说是孙参谋当初有一个手下,外号叫“徐胡子”,这几年一直跟在孙参谋的左右,对孙参谋和花副官在外面干的那些事了如指掌。这徐胡子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嗜酒如命,而且还经常在当着班儿的时候就喝得烂醉如泥。起先花副官刚来时还挺敬着他,后来孙参谋一死花副官又成了刘参谋长手下的副官,渐渐也就不再拿这徐胡子当一回事了,有几次还当着众人就给他难堪让他下不来台。徐胡子气不过,一天喝了酒就在底下对大伙说别看他花副官眼下神气,哪天我要把他过去跟孙参谋合伙儿干的那些烂事儿都给抖落出来,上面知道就够他喝一壶的。没想到徐胡子这话不知怎么就让花副官给知道了。当时花副官倒也没说什么而反倒对徐胡子的态度明显好起来。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晚上花副官在徐胡子的住处跟他一块儿喝酒,两人喝到半夜时,这徐胡子就给喝死了。
桂品三听了问,那你们咋就知道他给那徐胡子的酒里下“三杯倒”?
勤务兵小唐说,那天我们都去看了,起先还没人朝这上边儿想,只说是徐胡子太拿酒当命,这一回总算是把自己给醉死了。当时有一个弟兄,端起那徐胡子喝剩下的酒就要喝,却被旁边的花副官一把就打翻了。跟着他就把那剩下的酒全都泼在了地上。后来大家再听军医检查完了一说这徐胡子并不是一般喝死的而是莫名其妙地就醉死了时,心里一下也就全明白了。
桂品三点点头说,花阳子有这“三杯倒”我是早就知道的,也听说他过去就曾给别人使过,却没想到来了这种地方他还敢这么干。
勤务兵小唐哼一声说,这有把儿的烧饼我们弟兄先在手里攥着,等哪天瞅准了机会再给他扔出去,到那时候,不要了他花副官的命才怪呢!
桂品三见这勤务兵小唐是个挺耿直的人,对自己又挺实诚,想了想就对他说,眼下我的处境你都看在眼里,我也就不瞒你了,说实话,我当初跟这花阳子是朋友不假,可后来为些事得罪了他如今也算是犯的他手里了。唉,我一个草民百姓从没跟官面儿打过交道,这城防司令部里,上上下下的事我也都不摸门儿,就请你这小兄弟多关照着点儿吧。
勤务兵小唐一听这话就说,这甭你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放心吧桂师傅,我也看出你是个挺本分的老实人,这几天要真遇上什么事,我会在旁边儿提醒你的。
桂品三原以为这差事不过是几天的事,却没料到,已经过去几天了那杨司令的客人却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看着带来的东西和各样作料快用完,想一想就只好找人捎回话儿去,让家里再给送些东西过来。桂品三还特意让人告诉小玉,说千万不要她亲自来送,只让小五了一个人给送过来就行。桂品三不愿让小玉来这种地方。
话儿是捎过去了,可两天过去还是不见小五子的人影。
桂品三一下就有些着慌了。他想莫不是家里那边又出了啥事。桂品三一下就不敢往下再想了。但眼看着自己这里也是不能再耽误,手使的作料说话就都要用尽了,真给那杨司令误了事可就闯了大祸。因此,直急得桂品三在伙房里转着磨磨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这天晌午刚过,桂品三正一个人在伙房里坐立不安地着急,就见勤务兵小唐把小玉给领了进来。桂品三一看先愣了一下,忙迎过来就问,你咋来了?我不是已经捎回话儿去,说让小五子给我送来就行了么,小五子呢?
小玉听了也是一怔,忙放下手中的食盒说,我还想问你呢,那天一得着信儿我就赶紧打整了东西,让小五子给你这边送来了,可这孩子一出门就像是石沉了大海再没见他回去,我还当是你把他留在这儿帮你干活儿呢。
桂品三一听越发慌了。心想小五子平日做事一向很妥靠,决不是个贪玩儿闲荡的孩子,眼下又正在这裉节儿上他不会不知道厉害的,除非是遇上了啥意外的事,否则他该是早就把东西送过来又已经回去了的。于是便叮问小玉,你亲眼见他往这里边来了吗,别是找错了地方。
小玉想想说,这不会,那天我是一直把他送到这大门口儿的,我还使劲嘱咐他问你还需不需要别的啥东西,完了事儿就让他赶紧回去呢。
桂品三一听便说不出话了,明白这小五子八成是出了大麻烦。城防司令部不比旁的地界,眼下又正在这特殊时期整天戒备森严就像是一座阎王殿,那小五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真进错了儿或是说错了话,闯杀身大祸来也说不定。
勤务兵小唐在一旁说,你们先别急,他要确实是进来那就能打听着落。你们先在这儿等着听信儿,我去找我的那帮弟兄给四处打听一下。说罢小唐就匆匆地出去了。
小玉这才顾上仔细打量桂品三。桂品三这些天整日价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干完了活儿又吃不下睡不好,自然是憔悴了许多。小玉看着就有些心疼,抚着桂品三的瘦脸流着泪说,你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骨儿,把这一劫渡过去。早完了事早回去,当初要听我的,早把这餐馆关了兴许也就没这些事儿。
桂品三安慰她说,嗨,也甭那么想,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那花阳子要真想算计咱,开不开这餐馆也都是一样的。我在这儿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啥事,眼下先说找小五子,找着你快领了他回去我这心里就能塌实一块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勤务兵小唐回来了。桂品三忙问,咋样,打听着消息了么?
勤务兵小唐说,打听是打听着了,可这事还真有点儿麻烦。
桂品三一听更着慌了,紧着又问,这小五子……是不是闯啥祸了?
勤务兵小唐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刚才他去找了几个弟兄一打听,说是头两天这城防司令部里确实扣了一个人,是花副官扣的。他一听,就赶紧又去那关人的地方,一问门口的看守才知道,里边确实关进来一个孩子,是花副官给关进来的。说是因为这孩子带了违禁品进来,而且来历不明身份也不清,所以才把他给扣下的,过两天还要严加审问。
桂品三听了身上顿时冒出汗来,忙问,他带了啥违禁品?
勤务兵小唐说这就闹不清了。又说,他已经跟那看守通融好了,现在又正是中午休息的时候趁着院里没人可以领他们去看一看。
桂品三一听,便赶紧带了小玉随着勤务兵小唐从伙房里出来。
桂品三来到城防司令部这些天,只闷在伙房里做饭却还从未出来过。这时才发现,敢情这里边挺大挺深,庭院里还到处古木参天。他二人跟在勤务兵小唐的身后在院里东绕西绕地走了一阵,便来到后面一座阴气森森的监房。勤务兵小唐先过去跟一个看守嘀咕了一下,然后回头招招手,就带着他两人进去了。
小五子果然被关在一个监号里,正缩在一个墙角蹲着。抬头一见铁栅栏外面的桂品三和小玉,立时就咧嘴哭起来。
桂品三忙问他,你到底带了啥进来了?
小五子说都是些做汤使的作料,旁的啥也没带。
小玉又在一旁问,那食盒里光是我给你装的东西么,你没又装进别的?
小五子说没装,别的啥也没装。
小五了告诉桂品三,那天下午他拎了食盒送来,刚跟门口站岗的打了声招呼就迎面碰上了花阳子。花阳子问他来这里干啥,他说是来给桂老板送做汤使的作料的。花阳一听就让他把食盒搁下说要检查,然后三翻两翻就翻出了一包罂粟壳来。花阳子说这是做大烟用的跟鸦片是一样的东西,然后就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他瞪着眼说,花老板你咋不认得我啦,我是小五子啊。花阳子啪地就给了他一个嘴巴,说,啥小五子小六子的?你知道这是啥地界,胆不小嘛,敢带这种东两进来!然后二话不说就让人把他给抓起来了。
桂品三一听这话就明白花阳子是成心了。小五子带了罂粟壳不假,可那也是做汤使的作料。说起来早先露莎做的“苏巴汤”里是不放罂粟壳的,加这东西,还是后来开了“圣被得堡大餐馆”以后花阳子想出的主意。当时花阳子说搁了这东西汤能提味儿,也能多招些客人,露莎便也就稀里糊涂地给加上了。
开始加这东西时,桂品三并不同意。桂品三说咱餐馆做的是正经的生意,汤里加了点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真要传的街上去总有些旁门左道的味道,好说也不好听呀。但后来一见加了这罂粟壳,汤的味道果然不错,客人们也都说好,他才没再坚持反对。到后来桂品三自己再做汤时,为使汤不变味儿便也就一直这么加下来。没想到这一次,这罂粟壳反倒成了花阳子抓住的把柄。桂品三稍一想就明白了花阳子的用意。花阳子明知小五子这一趟来送的东西都是做汤急用的,所以就抓这么个茬儿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你把人关起来。等你知道,也就已经晚了,临时再去抓挠东西肯定也就来不及了。甭多,只要耽误了一顿饭,自然就有他桂品三的好看了。到那时倘若杨司令真动了怒怪罪下来,他花阳子则又可以趁机再奏上一奏,说他桂品三往汤里加了大烟壳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存心想毒害杨司令和司令的客人。这一罪过儿可就更大了,那杨司令的客人不知是啥地方来的贵客,就连司令自己都是恭着敬着地小心陪着,出了这事还不得要他桂品三的命?
小五子哭着央求说,桂老板啊,您快点儿想法儿把我弄出去吧,这里边整天把人打得鬼哭狼嗥的,吓死人了!小玉在一边看了,也心疼得直落泪,扶着铁栅栏对小五子说,都是我害了你,那天要是我来送东西,兴许也就没这事了。
桂品三安慰小五子说,你先别急,眼下知道你在这儿就好办了。你只管放心再耐着性儿呆一阵,出不了这一半天儿我一准想法儿把你弄出去。
勤务兵小唐在一旁朝四处看着,嘴上就一个劲儿地催促他二人说,见着面儿就行了,还是赶快走吧,等回去了再想办法,在这儿被人看见可就麻烦了,真传到花副官那儿去,不光这小五子出不来,就连你我也都要跟着倒霉了。
桂品三和小玉情知再这么跟小五子磨叨下去也于事无补,便又安慰了他几句,也就赶紧又回前面伙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