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品三看着花阳子走出去的背影,心里就已经跳得分不清点儿了。这时桂品三终于明白了,当初自己算的那一卦,看来是要应在这一回上了。
桂品三曾经算过一卦。只因这一卦的卦相不是很好,这两年他始终放在心上不敢不信可又不敢全信,一想起来心里就犯嘀咕。那还是在烟花浮靡的日子里,有一回桂品三一连推了几天“牌九”手气都很旺。那天从红春楼里吃了花酒出来,就趁兴在老西街的拐角处让那自称“蛤蟆仙”的金铁嘴儿给算了一卦。
这金铁嘴儿的卦一向很灵验,这在老西街上是出了名的。
那一天,金铁嘴儿给桂品三算的这一卦不是很好。他说桂品三这辈子是个葫芦命,先甜后苦,这一隈还就有场大灾大难,说只要这场灾难能熬过去便没事了,“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后半辈子直到晚年便又都甜了,就如同那葫芦的形状,两头大当间儿小,还说这凹爻儿的地处大约是在三十岁上下的时候。当时桂品三听了金铁嘴儿说的这些话并没太当一回事,在意的是金铁嘴儿最后说的这一句话:只怕你桂少爷这劫,是来自那娟寮青楼的。
梓品三听心下一惊,便忙问,此话怎讲?
金铁嘴儿微阖双目把手朝那红春楼的方向一指,口中吟吟说道,你桂少爷原本紫气东来祥光罩身,这煞气么……只怕是那里生出来的。
桂品三忙又问,莫不是那青楼里的哪个粉头?
金铁嘴儿低头看看手边的卦相,想想说,却又不像是桃花劫,只怕犯的是乌龟相。
当时桂品三听了心里就“咯噔”一下。那时他刚与花阳子交好,正是两人相见恨晚每日千杯酒少的时候。桂品三为这事心里别扭了有些日子。但后来转念再想,这金铁嘴儿干的就是这一行,老西街上的人称其为“金买卖儿”,每日是专指着这个吃饭的,自然惟恐天下不乱,没事他还要给你算出点儿事来呢!倘若真听了他的话那可就是笑话了,正所谓世人说的他若能算得准身前身后事那为啥不给自己算一算呢,省得每日还要风里雨里的在这老西街上摆上地摊受罪。桂品三这样一想,便也就将这金铁嘴儿说的活当成一回笑话。只是,一遇到不顺的事就会想起来。
这回,桂品三在这城防司令部的伙房里就想,看来那金铁嘴儿果然是有些道行的,自己今年正卡在三十的当口儿,又恰恰是犯在花阳子这个王八龟头的手上,看来那一难该是应在这一回上了。
……
桂品三一听花阳子这样说,心下就一动。他想,这花阳子一听就在一张大条凳上坐下来,随手抓过两个大碗咬开瓶盖倒上酒对桂品三说,你我喝这一回酒不太容易,后边你要是脱过这一难去了呢,就算为你庆贺,要没脱过去呢,就算是为你送行了。来,干!
桂品三端起酒碗在心里骂了一句,就仰脖喝了。
桂品三第一次发现这酒也并不总是好东西,人在没兴致又糟心的时候这东西竟是又苦又辣。
花阳子喝了这碗酒早已又多了一分醉意,舌头哩哩噜噜地就打开了话匣子,桂品三便支棱起耳朵仔细地听,这一听竟就真让他吃惊不小。
先让桂品三心下一惊的是,那清水镇济生堂药店的何老板竟真是河那边儿的人。其实这一点桂品三早已猜到了,而且当初那香春楼老板张子修也曾暗示过他,但花阳子这样说出来了,还是让桂品三的心里颤了两颤。他想,这么说自己也是跟河那边的人有过密切交往的了,当初那何老板住在自己的餐馆里,每晚与他吃酒聊天说了许多的话,有些还是酒后吐出的肺腑之言,可千万别是自己这里晓得无心,人家何老板那边却听得有意啊,这要都给记下来,有一天再找自己算总账可就麻烦大了。
据花阳子说,那一晚张子修把桂品三拉去香春楼吃酒在醉云阁里与云儿一起跟何老板说了那番话的事,花阳子转天就都知道。花阳子说,他在香春楼的龟头里也是有耳目的,这几年张子修的一举一动他都立刻就告知花阳子。
花阳子常往城外跑自然早就清楚这何老板是河那边儿的人。当初解放军没拿下清水镇时,何老板的济生堂药店便是那边的一个地下联络站,有几回花阳子往城外倒腾粮食,就是卖给这济生堂药店的。当时这济生堂药店不光收购粮食也收各种药品药材,中药西药连大盐白布都要。收了这些东西就都装上大车连夜往东拉,东边就是正在开仗的前线。这清水镇离宁阳城几十里地,当时又靠近前线,正是两边都顾不上管的地界,所以一下也就热闹起来,成了个“三不管”的集市。
也就是在这时,花阳子又知道了个秘密。他发现那城里北街上的牲口贩子张驴竟住在这济生堂药店里,而且出来进去张张罗罗的还像是挺管事的样子。
花阳子第一次在药店里碰见张驴只是一闪而过,当时那张驴还装着不认识,把脸儿一侧想躲过去。花阳子却是道儿上混惯了的,自然不肯放过他,便一路喊着追上来拉住他说,这不是张大哥么,想不到能在这儿碰见。花阳子这么做,就是存心想跟张驴脸对脸儿闹个心明眼亮,反正大家都是沾了这边事的,谁也不要谢谁,等回到城里去也就都不要再提,否则只会在城防司令部……张驴于是也就笑着招呼说,这不是花老弟么,老西街上有名的俊哥儿啊,咋会不认得呼!
两人这样一见面,又过了话儿,反倒便拉起了同街旧邻的老关系。从此花阳子再给济生堂药店拉粮食来,索性也就只找这张驴算账了。
花阳子专找张驴也是有他自己用意的。这一阵子给济生堂药店倒腾粮食,花阳子先还都是货真价实要高粱便高梁要玉米便玉米。可后来弄着弄着就不好好儿弄了。花阳子发现每次拉了粮食来都是这边一卸那边跟着就又都装上牛车拉走了,甭管给弄啥粮食来反正也都是凭嘴一说又没人查验也顾不上验,所以他就开始偷着往里掺些麸子或糠之类的假货。一车十几袋粮食,往里掺个四五袋糊弄着,再有张驴这熟人的面子局着更没人怀疑。打马虎眼也就过去了。就这么干了几回,不光是张驴,就连济生堂药店里竟都没察觉出来。后来的毛病,是出在了于大头身上。
这于大头一直是花阳子的一个小兄弟,过去跟着在老西街上混,后来便又跟着倒腾粮食。不想他一见这掺假的买卖竟是大有赚头儿的,便越干胆子越大,到后来一车粮食竟只是浮头儿的一层是真的,底下就全是麸子和糠了。那张驴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渐渐就发现这粮食有了毛病。旁的人也都说,觉着这拉来的粮食分量越来越轻。因此张驴便留了心眼。有一回觉着实在可疑,就让人将一车粮食全都打开查验了一回。
这一查验才发现,一车粮食里竟给掺了七八成的假。跟着张驴也就明白过来,难怪粮食拉到前面去常传回话来说质量有问题,敢情毛病一直是出在这里的。张驴这一下自然是怒不可遏,满肚子的火儿就顶了脑子。想一想花阳子这个乌龟王八崽子一直弄了这样的粮食来卖给自己,蒙事骗钱不说,还耽误了前方多大的事。于是不光不给花阳子算账结钱,还非要逮着这小子弄死他。可这花阳子自打出了这件事以后,也就再没露过面。张驴让人去城里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花阳子又一次往城外鼓捣粮食时,已经让守城门的卫兵给扣下,逮进城防司令部里去了。
后来又过了一阵,听说这花阳子已经给放出来了,张驴想想还是觉着心里的恶气难消,便又带着几个人到城里来,想寻机弄死花阳了。不想那一次没找着花阳子,却偏巧在“圣彼得堡大餐馆”里遇着了那个于大头,于是这于大头就成了花阳子的替死鬼。
后来还是何老板知道了这事,劝张驴说这花阳子为人精明,在城里门路广认识的人又多,以后恐怕还是个有用的人,张驴这才将这件事放下了。不过何老板又嘱咐张驴,说找还是要找着这个花阳子,给他讲明道理让其将功补过,以后为城外这边做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