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风冶身上,我猛然从树梢跃下,扑在五拂后背上。我手里握着才买的那支银钗,狠狠往马臀扎去。
马吃痛,抬起前腿狂叫一声,往另一个方向冲去。五拂百般挣扎,想甩开我的控制。上下剧烈颠簸,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五拂拼命反击,一拳一掌打在身上疼痛百倍。我咬紧牙关,用右臂拼命钳住她,左手的银钗一把扎进她眼里。
那一声惨叫,惊动百里。
“这是萧宫主的!”
另一只眼,随即刺瞎。
“这是观音奴的!”
五拂在马背上扭动,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她压住,银钗往她身上刺去——
“这是马春儿的!”
“这是释迦奴的!”
“这是耶律博的!”
“这是玄武宫所有兄弟姐妹的!”
渐渐地,她停止了扭动,静静地趴在马背上,像她曾经受了重伤时,我为她敷药疗伤的模样。马儿依旧往前跑着,风声中依稀有呼喊啸叫。缓缓的,缓缓的,马儿停了步子,我的力气也用尽,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软软的泥地,感觉不到疼痛。我也不想跑了,路啸是抱了必死之心,我又何尝不是?
有人围了上来,支支长枪指着我。我歪在地上,恍若不觉。林间阳光很美,枯黄的叶子,像蝴蝶的翅膀,自由落下。有人踩着枯叶枯枝,缓缓走上前来,在我面前蹲下。
“凌波。”
是完颜宗文。
我闭上眼,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他的声音,低低诉诉,一如在客栈时那么温柔。
“你为什么恨我?”
你为什么爱我?
他说:“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有多狼狈……”
是啊,在析津府西山上中毒昏倒,是挺狼狈的。
他说:“你没银子买棉袄,却把身上仅有的铜钱给了乞丐……”
有这事?善事做太多,忘记了。我睁开眼看他:“是你收买了五拂,让她背叛玄武宫?”
完颜宗文笑了:“凌波,谁说你傻?你是玄武宫最聪明的人。只是,你为什么不爱我?”
他的手温柔地捏住我的脖子,慢慢收紧。我不动,闭眼等死。我已经,不想活了。从南到北,我走了许多许多的路,经历了许多许多的离别,这次,总该我告别了罢?
善事做太多,连这点卑微的愿望都不得实现。我曾无数次的回忆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想起的却只有碎片。
路啸从天而降,挡下了他的手。风冶从草丛中飞出来,将我抱走。我只是看着路啸和完颜宗文滚在一起,滚下山坡,滚到我见不到的地方。
他总是这样,在我最危急的时候,从天而降把我救下。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与他一道返回江南。他做官也好,当兵也罢,哪怕一辈子痴痴傻傻的,我总是可以陪着他。但是这一次,他决定不陪我了。
我睁大了眼,想要将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色,印在脑海里。他们的动作很慢,路啸扑倒完颜宗文,抬肘击退亲兵。他手里有一柄匕首,正折射一道灿灿阳光,刺得我眼睛疼。眨眼的瞬间,金人如潮水一般围上去,我被风冶架住,越行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永生不见。
当我再次看清天地间的色彩时,已经是几个月后的元宵节了。
除夕的鞭炮骤然响起,万千朵红的紫的蓝的绿的黄的橙的烟花燃在燕京上空,照亮了天地间每一处黑暗,我突然忆起那一年的元宵,街头冷冷清清,我在百花楼找密报。衣柜打开,路啸突然跌进我的怀里……
手臂已经缓缓张开,温热的身躯果真滚了进来,我心里一喜,张开眼睛。
“谢谢啊,小凌波。”
风冶的脸离着我不到半寸,笑得很开心:“小凌波,你终于肯面对现实了。”
现实是什么,能吃吗?我呜呜呜的哭着,久违的眼泪布满脸庞,痒痒的,像是毛毛虫在爬。
风冶为我擦掉眼泪,轻声道:“走吧,去看看灯会。”
灯会上有路啸吗?
风冶想了想,很认真地点头:“也许有。”
事后回忆这段,我还真是信了,冲到街上,睁大了眼,仔细看每一个男人。美的俊的丑的帅的,就差把人吞下肚。若不是风冶抓住我,还有人以为我对他有意思,直接扔了一个香包给我。
然后,香包很无辜地被风冶捏成了粉末……
我终于还是找到他了。在一堵灰蒙蒙的墙上,贴着几张告示,一张是对我和风冶的通缉令,另一张是斩杀了意图刺杀八王爷路啸的告示。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日晒,纸张破败无比,字迹都是模模糊糊的。还好,我和风冶的图像,一点都不像本人,所以我才能痴痴站立许久,将那告示一字一字记在心里。
画师,我谢你祖宗十八代。
风冶站在我身边说:“在河间府,他活了过来,但是离死也差不多了。那时,他唯一想做的,是去把道君皇帝带回来,那是康王,不是,是皇帝给他的命令。”
我低头,看着地上红红黑黑的纸屑上落了滴滴水珠,慢慢浸润。风冶说:“你还在昏迷时,他已经把所有的计划告诉了我。一旦打听到了道君皇帝的关押地,他负责救,我和你负责将皇帝带回去。他只说了,我和你,没有说他。我猜,那时候,他已经抱了必死的心。这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念想。”
那我呢,又算什么?
风冶牵着我的手,走在人群里,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道:“那天,他出门前,已经把所有的情况想到,包括道君皇帝不走,或者没有救出,我们应该怎么办。他特地交代过,你一定想亲手杀了五拂,我要帮你。”
有人踩了我一脚,我愣了许久才想着应该踩回去,转头一看,人海茫茫,哪里还找得到?
风冶又说:“他把你托付给我,我自然愿意。如果你不愿离开,我陪着便是。十年二十年,我风某人什么都缺,就不缺时间。”
我仰起头,看着天空中满月,皎洁,华丽,清辉万家。只是,月圆人千里。
风冶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塞在我手里:“南边来的邸报,你看了,或许会高兴一下。”
借着明明暗暗的灯光,我眯眼看了许久,在一个角落,发现了我熟悉的名字——颜宗昭。
我的心一跳,连忙凑近细看。那是一条捷报,大将韩世忠率部与金兵短兵相接,阿昭极其神勇,斩下敌军头颅数量最多,晋升官职。
阿昭阿昭……他还平平安安地活着。闭上眼那一刻,我嗅到了硝烟的呛味,听到了震耳的爆竹,见到了璀璨的烟花。阿昭活着,师父活着,风冶活着,我活着。所以,我要连同路啸那份,一起活下去。
站在曾经的析津府、如今的燕京街头,熟悉的北风又一次拂在脸上。不过两年,这里复又热闹起来。曾经的百花楼,生意更加火红,不过头牌姑娘又换了另一个。玄武宫所在地,成了别家的府邸,主人是我认识的,曾任河间府的知府,叫黄什么来着,娇美的小妾不要钱似地往后园抬。我祝他长病百岁,马上中风。
曾经听说有家人新纳的姑娘是宋室贵女,我总忍不住想去看一看。我还记得赵添香的妹妹,那位骄傲的族姬。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她救出来,就当……是报答赵添香的恩德。后来听说,赵添香进了皇宫,封了夫人。不知她在深宫日久,还想不想得起,曾经在宣德门前见过的,卑微的我?
再过了几天,我和他踏上了南下的路程。路上,突然想起一个人,便问:“完颜宗文,死了吗?”我问。
风冶看我一眼:“没有。他亲兵多,帮他把命捡回来了。”
或许,路啸的命正在某个地方,等我去捡回来?
一路向南,渐南渐暖,渐行渐远。在黄河渡边,我坐在一旁,听滔滔河水不绝,看风冶与几个朋友寒暄,忽地站了起来。
“风冶,我到处走走看看,你,你别来找我。”
风冶转头看我一眼,点头微笑。我转身,心里默念隐身决:“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还有我的秋泓。
他或许是知道的,或许不知道。我透过比人还高的草缝,看了在河边的风冶一眼,决然回头。
这一别,便不知春秋几何。我从黄河边上,又走回了上京。每至一处,看春日山花烂漫,听夏日蝉鸣依依,感秋色苍茫无限,抚冬雪冰凉入骨。那些,都是路啸曾经看过的。我帮他,继续欣赏这世间美景。我的心境,一天天地,也如天地一般宽阔起来。
听说,自我们闯入后,金人便将上皇再次转移,迁去韩州。我本想怎么将上皇的话转述给官家,可手中只有一串太上皇后赐的佛珠,怎可能取信于人?
我也曾想找完颜宗文报仇。有人笑道:“小姑娘这般容貌,何不去八王爷府上做个丫鬟?八王爷现在姬妾成群,若得了宠,穿金戴银,那过的,可是人上人的日子。”
忍不住好奇,我偷偷潜进完颜宗文华丽的府邸,果真是夜夜笙歌,奢靡无度。隔着层层纱幔,我见着他在貌美歌姬的拥簇下,纵饮不断。时而站起身狂舞,时而哭嚎连连,让躲在檐下的我,都心惊不已。
他这是……犯了病?有病,得治啊。哎呀,八王爷,我早说我有药,打九五折卖给他,他都不买。喏,现在想买,也买不到了吧。
再后来,听人说,他曾遭过一次刺杀。那刺客虽然身死,那气势却将完颜宗文击溃。自那以后,完颜宗文别得了心疾,时常想着有人要刺杀他。
夜风吹散了酒香与熏香,我仿佛听见完颜宗文在低泣——凌波,凌波……
看他那模样,我有些快意,有些怅然,说不清什么情绪。那个将我救起的华贵公子,终是随夜风远离了去罢。
那年,我从南走到北,再择了另一条路折返,如此这般,用步子丈量着土地。我想,路啸亦不愿我没了笑容。于是,一路上,我曾向衣着简朴的农妇讨过水喝,也曾因仗剑救人被追赶得鸡飞狗跳,曾在日落时痴痴望着,也曾在湍急的河水里拼命挣扎。南边交战仍烈,金人与大宋互有胜负。大地还残留战火烧伤的瘢痕,曾经荒芜的田地,又出现农人的身影。苛捐重税卷土重来,覆在大宋曾经的土地上。有人欢笑,有人哀愁,有人叹过往一去不复返,有人盼明朝紫蟒更加身。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战火蔓延之处,没有一个人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无论他高高在上,或者低到泥里。我时常想,上皇说他后悔。那年我磕头求他莫要辜负我父亲一番牺牲,救百姓于倒悬。他若是听进去了,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祸事?他的女儿们,会不会也还是那么无忧快乐?
我路过了与路啸一同走过的那个山崖,山林依旧苍翠,江水依旧滔滔,渔舟点点,对岸青黄一片。景色依稀似当年,身畔已是空空。
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路啸他一直未曾远去,他一直都在我的心里。
“路啸,”我低低地说,“走吧,我们一起回南边。”
之后不久的一天清晨,我醒来,阳光从窗纱透入。我探身出去,见东方既白,云霞绚烂如锦,窗边一株桃花开得正艳。身体不知哪个地方开了个口子,积累多时的阴霾顺着那道口子,缓慢而又清晰消散了去,心又轻又快。我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正见着对面茶肆门前坐着个人,一身白衣风姿俊朗。他缓缓放下手里的茶碗,冲我微笑,一如当年的模样。
“小姑娘看上去气色不错,有没有兴趣与风某一同行走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