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谈何容易。听见过上皇的人说,金人看管甚严,夜间休息,都是用三架牛车围绕,一面派士兵把守。上皇一行路过浚州时,金兵不让百姓上前,只准卖食物的走近。百姓可怜上皇,纷纷赠送炊饼藕菜,还不收金银。
想想他以前过的什么日子,现在这样,还真是可怜。但天底下比他可怜的多了去,他现在不过是,报应。
我偷眼看路啸,见他脸色平得没半点波澜。悄悄拉了一把风冶,让他别说话。我与他二人同行数日,路啸除了不大爱说话,一切如常。我却很担心他,背着风冶问他,他也只是笑着摇头。
我越来越不认识路啸了。他会笑,会说话,会和风冶商议,但是他不再逗我开心,不再关心我喜欢什么,厌恶什么。笑容,也到不了他的心底。
我很难过。
风冶劝我想开些:“他的妻子是为他而死。如果这么快就忘了妻子,你觉得这等冷血之人,可托付么?”
这话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心里有些凉,如北上路旁枯黄的野草,飘落的金叶。路过白桦林时,阳光从林间叶缝中漏下,我闭眼抬头,任凭点点暖意拂过脸庞。多希望睁眼时,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行到半途,又得了消息,金人怕大宋发兵夺回上皇,又将他押解去了中京。那又是路途遥远,我听着便发愁。
“小丫头你愁什么?”风冶手里握着三张纸,上绘我三人的画像,通缉事由是刺杀王爷。风冶煞有介事地点评:“画中人一点都不像凌波,倒像是老婆子。”
哪里不像了,再过个五六十年必定很像。
我勉强笑笑,只看向路啸。路啸道:“遇了城镇,咱们只管进去,金人未必料得到我们三人还敢如此。”
毕竟曾经当过大侠,风冶找人借银子的手法极其巧妙,我们一路上不愁吃住,连找茬的官兵都未曾出现。我隐隐有些忧心,太过平静了,真算不得好事。
风冶听闻我这番话,大笑:“小姑娘也开窍了。”
我愠怒:“什么意思?难道我没开过窍?”
“开过开过,”风冶道,“七窍开了……”
没等他把“六”说出口,我早打去一拳。风冶躲得快,我连他衣角都没挨上。
路啸在一旁,静静地看我。我惊觉失态,忙低下头,整理行装。我们三人装成行脚商人模样,担着莫名其妙的货物,沿着迤逦的小路,穿在田间、山间、林间。见着霜风凄紧,秋花枯荣。曾属辽国的绵延河山,尽付完颜。
幸亏我还没忘记辽语,一路上没露什么破绽。偶尔有危险,都是路啸和风冶出手挡了去。
当我远远见着中京荒凉残破的城墙时,竟油然而生深切的怀疑。我问:“这就是中京?”
风冶道:“你给我找出第二个来。”
对牛弹琴真无趣。我看向路啸,见他面无表情,冷漠一如北风。我拉紧了薄棉袄,离开北边许久,竟抵不住这深秋寒气。
我们三人照常找了一处小客栈住下。一连数日,路啸出去打探,每日带回的消息都不甚好。直到十八日当晚,他回来时,略略有些笑意:“打听到了。”
“什么?”我和风冶围上去。
路啸道:“今日上皇进城了,千真万确。”
“那要怎么救人?”风冶看看我,“就凭我们三个?”
路啸道:“不急,看金人的模样,是要在上京常驻。再过几天的,等戒备松了,再做打算。”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想,我们一路商议了许多,怎么救,救出了该怎么回,路线、计划都策划了不少。当晚,我有些小小的激动,说不定,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便可以回到江南了。
没曾想,当晚便走了困,许久才睡着。醒来时,天已大亮。
风冶在客栈陪着我。我道:“你不去休息么?”
他笑笑:“还没累死。”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调侃,双手托腮默默想心事。风冶突然将我拉起:“走,给你买花去。”
这时节买什么花?我莫名其妙地看他,风冶却拉着我上了大街,优哉游哉地逛了起来。
我突然想到,曾经,也是在相似的小城里,路啸带着我逛遍了大街小巷的铺子。而今,他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却无能为力。
“你看,这钗子如何?”风冶挑了一支银钗,放在我鬓边比划。我低声说:“风冶,你把我带出来,是要说什么吗?”
风冶怔了怔,转头将银钗买下,插在鬓边。然后,才将我从铺子里拉了出来:“小丫头,你果真,机灵了不少。”
我不答,只抬头看他。他二人时常在一处商议什么,见我望过去,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我只能闷头做事。
风冶牵着我的手,走进一条无人经行的小巷。突然转头道:“道上的朋友,报个名。”
呼啦一声,前后左右,现出了不少人。我诧异地看着为首那位老熟人,止不住地仇恨往心头涌。
五拂。
她冷冷地看着我,我亦如是。风冶笑得平常:“又见面了,老美人。”
要不是情势不允,我真想笑出声来。五拂这一身沧桑,看上去老了五六岁不止。她这是怎么啦?
“把她交出来,”五拂指着我,“饶你不死。”
风冶嗤笑:“你说的每一个字,我连一横一竖都不相信。倒是你们掂量掂量,怕死的趁早滚。”
英雄,说得好!
五拂脸色一沉,手下冲上来。我与风冶各向一面,迎了上去。我已无所畏惧,在鬼门关走了无数遭的人,谁怕谁,谁又怕死。
风冶在前头开路,我手里的秋泓收割其余性命。忽听脑后生风,反手一挡,五拂轻哼一声。一瞥之下,见她手腕上鲜血淋漓。
“凌波,你给的玄心经……”五拂咬牙切齿,“是假的。”
我笑:“五拂,我被你摆了那么多次,总该让我胜一次罢。”心下喜悦,出手更快了几分。
风冶却不恋战,一路往前带着,寻了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让我躲藏起来。我诧异:“你要做什么?”
“我去引开他们,”风冶道,“你就在这里躲着,过会子我来接你。”
我心底越发不确信。想起昨日路啸对我说的话——“凌波,明日要乖乖的在客栈,等我回来。”——我突然一把抓住他:“路啸,是不是去救上皇了?”
风冶脚步顿了顿,回头看我。我也看他,毫不退让:“你是去帮他对不对?用我们两个把五拂等暗卫引出来。不是等金人松懈防备,而是趁他们刚刚到燕京,休整未毕,直接救人对不对?”
风冶看我,不做声。我听了听动静,咬牙道:“你们都瞒着我,是怕我连累你们吗。”
“没有,我们只是,”风冶开口,嗓音低沉而关切,“我只想,让你不要那么担心。”
我定定地看他,手腕忽地一转,剑尖指着他:“带我去。路啸一定都把线索告诉了你,你带我去,马上!”
风冶目光微闪,拉住了我的手腕,疾奔两步,带我窜上房顶。风声呼呼中,我听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凌波,”他回头看我,“如果,我早一些遇到你……”
早一些遇见,又如何?一路上,我不是不知他的心意,只是,我的心很小很小,路啸已经填满,再也装不下其余。
靖康二年十月十九日是个不错的日子,现了北边难见的秋阳。我跟在风冶身后,躲过明哨暗卫,往着北边一处大寺庙而去。
“路啸说,上皇最后可能安顿在藏经阁。”风冶与我躲在角落处,他细细告诉我,“金兵方至,防备松懈,最易动手。我们已经在城南引了动静,五拂那群人估计一时半会来不了。你要去,就赶快,我去找车马,在后面等你们。”
这些虾兵蟹将自然拦不住我。掠过高高低低的房间,我直接奔向寺庙最后。在藏经阁外的中庭上,歪着一圈士兵,在秋阳下懒洋洋的。
有将领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冲着兵士们吼两句。兵士立刻站起。那人说的是女真话,我听不太懂,大意揣测是有人在城里作乱,要士兵当心,出了差错人头落地。
趁着这机会,我滑下木柱,挑了一处半开的窗户跃进,行动灵敏之极。幸好这一路上餐风露宿,身形消瘦不少。若是在江南,身法定会凝滞。
刚进了房间,便听人低低惊呼一声。我暗叫不好,抬手一挥,手腕却被人抓得死死。
“凌波,你怎么来了?”
是路啸?
我错愕地看他,他也有些惊诧。再望去,这屋子破烂简陋,一应家具全无,连我住的客栈都比此处好上十倍。路啸面前坐着两位老人,面容苍老,衣着普通平凡。长者有些熟悉,老妇看去十分憔悴。
“这两位老人家是?”我低声问路啸。
路啸看我一眼:“是太上皇与太上皇后。”
我更加惊诧,揉揉眼。记得一年多前,在汴京皇城里,我见到的明明是一位天威凛凛的中年人,怎么可能是这个老头?我下意识问路啸:“你认错人了吧?”
“可是当初报信的凌波姑娘?”长者开口问路啸。
这声音,虽然苍老许多,但我立刻便听出来,的确是太上皇。我腿一软,跪倒在地:“呃,见过,太上皇。那个,太上皇后,你你,你好。”
老妇人目光凄婉:“这里,哪里还有什么太上皇后,不过是昏德公夫人。”
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明白。我问路啸:“找到了人,怎么还不走?”
路啸看我,又看了看太上皇:“上皇不走。”
我更加糊涂。我们三个,大老远的跑来,就是为了救他回去,他怎么不走?为什么不走?你不走,我敲昏你带走!
“你是怕路上不安全?”我极力劝说太上皇,只恨自己没生三条舌头,“我们有三个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能在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
这说的必定不是我。
太上皇看着我,目中有什么东西在闪:“凌波姑娘,是朕误了。”
误了?什么误了?我方在糊涂,中庭外传来一阵喧哗,路啸在窗户边一看:“五拂来了!”
她这人,怎么鼻子比狗还灵?
我连忙跪下:“二位,这时候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快啊!”
太上皇后看了太上皇一眼,目光凄楚。我弄不明白的是,太上皇只是摇头,并不说话,竟然转身往前面走去。我更加糊涂,转头见太上皇后向我走来,往我手腕上戴了一串玉珠:“好孩子,好生回去。”
他们这是做什么?我听着门口脚步声凌乱而至,忙拉住太上皇后的袖子:“娘娘快走。”
路啸拉住我的手,与我并肩一同跪下,向太上皇后磕了三个头。我不明所以,茫然失措。明明计划不是这样,现在不该悄悄从后窗溜走吗?
朽破的木门被猛拍,几要断成两截。路啸将我拉起,奔向后窗。刚一掀开,便见着五拂出现在三丈开外。路啸一把把我推出去,喝道:“走。”
我偏不走!不知打哪生出一股气,我直直往五拂奔去,两柄剑霎时撞在一起,清脆作响。
五拂目中闪过惊诧,许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力压她。我双臂用力,狠命一推,秋泓剑尖堪堪擦过她的脖颈而过。幸好她见机不妙,往后退了几步。
“凌波走!”路啸打退了几个金兵,冲来将我抓住,带上后墙。我转头,见五拂不甘的眼神,冷然一笑:“真的玄心经在我身上,有本事就来抢!”
被路啸带着往不远处奔走去,果然见着两匹马正安静地栓在一棵榆树下。我二人各骑一匹马,猛挥马鞭,往西门奔去。
我忙问:“风冶人呢!”
“他在前面,会赶来汇合。”路啸抓着缰绳,操纵马匹往西门奔去。不多时,前后左后传来呼喝声,数不清的金兵从其他地方涌来,连前方都有不少。
忽听一阵轰鸣声,黑烟冒出,四面八方都有,金兵们被弄得人仰马翻。忽见风冶骑着一匹马从前方街道冲出来,冲我二人喝:“快!”
西边城门虽然破旧,但仍有人把守。不知是因我们动静太大,还是上皇到来,总觉得金人数量比前几天多了不少。
“冲!”城门渐渐合拢,巨大的吱呀声听着着实心惊。我回头看去,五拂领着人穷追不舍,马蹄滚滚,烟尘茫茫。
路啸道:“快!”一边加鞭,一边催促。
两扇巨门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小,越来越窄。风冶长长挥去一鞭,卷走两三个士兵,稍稍阻力。我穿过城门时,只觉铜门锐利的边都要撞上自己的脸。出到城门,我根本不敢往后看,直到听到身后两串马蹄跟随上,心口猛地一松。
路啸带着我们,一路不停脚地往前方赶去。我见城门又打开了来,心知此刻不是说话的时机,也只咬牙跟上。山路坎坷,上上下下,连骨头都散得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到了一处,路啸风冶翻身下马,又从马身上拿下包袱。我不知他们要做什么,茫然跟着照做。风冶问:“道君皇帝呢?”
“他不肯走。”路啸手里忙不停,“太上皇说,要走,也是正大光明的南归。”
我愣在当场,一路艰辛就这么……化作了风?风冶也是,气得一甩马鞭:“他说不走就不走?我们,辛辛苦苦从南到北,他就这么不走?”
“上皇说,君王不能死社稷,也不能为大宋蒙羞。”路啸低沉着声,一字一句道:“他说,他说,后悔当初所做的一切。若有生能见着中兴大宋,便是他归故里的那一天。”
我的头又开始晕起来,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们说的门门道道,我听不懂。我只知道,该逃就逃,该走就走,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重要吗?能当饭吃吗?能换金子吗?
路啸没理会我,径直将东西分好,又放走了一匹马。他沉思片刻,才抬头看我:“凌波,来。”
他的声音有一种魔力、磁力,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过去。他握住我的手,双眸看着我,看我,像是要将一生一世都看遍。许久,他才说:“凌波,乖乖的,听我说。”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心跳得甚是厉害。他说:“凌波,我去断后,你和风冶先走。我马上就与你们汇合。”
路啸的声音很温柔,像是江南柔和的风,媚醉的水波。我看他在笑,一如那年初见。我说:“好,我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回江南。”
风冶在我身后,我不住地回头,看路啸站在树下,越来越远,我
行了不到十来里地,我们同时听见前方嘈杂之声,连忙下马,各攀上一课茂密的树藏起来。
领头的,居然是五拂。她正命令手下数十人,仔细搜查。我抬手给风冶打了个手势,他眼中闪过了悟,冲我缓缓点头。
三,二,一……
正当五拂背对着我时,风冶从林间猛窜出声来,长鞭一舞,登时撂倒几人。他抢过一匹马往南边奔去,五拂大喝:“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