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对于爱情的认识,郝青蓝感到自己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就像一个正统的异性恋者接受了一个同性恋似的,这比喻当然不那么准确,但在心理上,实际上是一回事。
在王宣之前,如果有一个男人像爱着母亲那样的爱着她,她一定会感到啼笑皆非,会从心理上感到反感、恶心、憎恨……但是到了王宣这里,当王宣那样情不自禁地用孩童般信赖而软弱的目光看着她……她忽然就超脱了,像是发现了月亮背后的阴影之美,得以从世故的桎梏中挣脱开来,她甚至这样劝自己,爱哪里能用来推敲呢?哪里还要分什么类型呢?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后果,只要是爱,那就是合理的、无辜的,人们就应该像大地承受雨水霜雪那样心存感恩,去吮吸去体味并化作一腔柔情……
在获得了精神上的广袤与自由之后,郝青蓝与王宣之间又重新恢复了最初的愉悦,而且,经过了这一番小小的挣扎与定位之后,这愉悦比之初期,又更加贴心、更加耐受了。
但,愉悦归愉悦,却还是缺少真正的突破。说来都有些不可思议,在郝青蓝与王宣之间,甚至都没有发生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吻。他们的唇最多只到达过对方的头发、手腕或者指尖,并且,还故意表现得大方、温和,不带一丝丝性的暗示或联想。他们被自己的意念禁锢住了,都在竭力扮演那种符号意义上的儿子或母亲,违心地克制着——不敢让肉体间的接触超出虚构中的伦常之理。
就这样,他们进入了一种在化学上被称为“胶着”的状态,就像两根不即不离的平行线,虽然同生共长、相伴相生,却很难发生交叉或重合——这并不奇怪,任何一对相处太久、知心知腑的男女,都会碰到这一步,接着,通常会有一方巧妙调整一下自己的方向,向对方贴近过去,按照惯性的延伸而混合进对方的轨道。
但是,在王宣与郝青蓝之间,在那种微妙的角色暗示下,到底会是谁,来承担这个打破僵局的使命呢?这很微妙,也很美妙。
首先是王宣,他最近感到了一种奇特的焦躁,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家中,母亲的气息和痕迹基本消失殆尽,即便掘地三尺,也很难再有新的发现,那些空香水瓶儿、旧丝巾、发夹开始失去原有的安慰功效,就像一个病人,对长期服用的药片产生了抗药性,王宣需要新的替代品或新的自助途径。
父亲对自己显然是无暇顾及,他最近的行踪变得有些不定,经常在外面瞎逛,家中饭菜因此非常简单,父子两个经常靠外卖解决肠胃。父亲尽管有些疲惫,却一直兴致勃勃,看上去,他是在寻找什么——王宣这时还不知道,通过一段时间的寻找,父亲已经发现了母亲的新居——父亲的缺席给了王宣更多的空间,他感到自己精力变得更加旺盛了,漫长的夜晚,他会像一头小野兽那样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团团转圈,他不知道,该如何消解饱满的情感与体力。有时,他会试着举哑铃或练习拉力器,直到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但接下来,当他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却感到更加难捱的空虚与焦躁。
郝青蓝注意到了王宣的变化,或者说,这情绪甚至辐射她本人身上,她同样感到了困境和烦躁,但好像就是在这种相近的烦扰之中,郝青蓝想通了一个道理:人们相互间的关系,可以分为心理和生理两个层次,拿自己和王宣来说,心理上,显然,王宣把自己当作了母亲的替代品,他们可以像母子那样相互依恋、获取温暖;但在生理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女人,他们只有通过男女间的唯一方式才能真正获得水乳交融的声气相通。生理关系之与心理关系,就如同经济基础之于上层建筑,如同物质生活之于精神生活,二者有着皮与毛、因与果的必然联系。他们现在之所以郁闷、焦灼、烦躁,正是因为,他们顾此失彼了,他们外强中干了,他们忘了那最重要的环节了。
郝青蓝知道:不能把压力或者希望寄托在王宣身上,他完全还是一个孩子,应该是她有所作为的时候了。她必须替王宣、也是替自己寻找一个天衣无缝的缺口,打开从心理通往生理的秘密通道。郝青蓝相信自己的智力和运气,只要她要找,就一定能找到。
这天,在散步中,他们现在经常散步,无所顾忌,像很多情侣那样徜徉在大街上,穿行在阳光和目光之中。一边走着,郝青蓝像是闲聊似的问起王宣:“对了,我记得,你在大学里是长跑健将呢,其它的运动项目呢,怎么样?”
“哦,还行吧,游泳呀羽毛球呀都可以,还参加过一阵子系篮球队,后来有个教练看我基础不错,带着我练了一年健美,后来因为忙着毕业,也就放下了。怎么了?”
郝青蓝忽然“卟”地笑起来:“我说呢!我的眼光还真准,就猜到你准练过健美,隔着衣服,有时候都能看到你的肌肉在动。”
王宣挺挺胸,又伸伸胳膊,有些不好意思:“太久没练了,恐怕那也不是肌肉,是赘肉了……”
“嗳,对呀,你可以试一下嘛……”郝青蓝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着王宣,“怎么样,有没有胆量?试份新工作?”
“当然,有什么好怕的……”王宣不知郝青蓝指的是什么,但她眼神兴里的兴致令他也有些振奋起来。
“真的,我怎么早没想到,你太合适了……而且是兼职,一点都不会影响你现在手中的工作……就只看你有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了,当然还要看天赋,光有自然条件还不够……”郝青蓝说得更加起劲,却又故意藏头露尾。
“行了,你到底说的是什么呀?让我试试看不就知道了。”王宣早沉不住气了,年轻人的好奇心和斗志也给调动上来。
“咳,看你急的,其实也没什么……以前在茶馆,光顾着看你的脸,这些天,好像才注意到你的身体,真的,先天的条件不错,匀称结实,有运动感,也不过分发达,脸孔陌生,眼神干净,可塑性强……”郝青蓝的语气有些专业化起来,全力淡化她的苦心积累。
“……”王宣有些愣住了,他一向不喜欢别人过分关注他的外形,即使是郝青蓝。可是,从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郝青蓝却总是只注意到他的外表。常常的,想到这一点,他就感到异样的不舒服。
“你知道吗,在广告上,我最早就是从模特摄影这块入手的,对广告模特,我是最敏感的,特有直觉,一帮人里面,我一下子就能挑出我想要的那个,气质上跟产品丝丝入扣……你去大郝的模特组看看,第一批队员都是我当年一个一个带出来的……”郝青蓝有些跑题了,好像沉浸在往日的战绩里,事实上,她是故意的,她是要给王宣一个心理缓冲。
“你是说,让我当……模特儿?”王宣的语气有些艰涩,他真的不太喜欢这个建议。
“嗨,全当玩票嘛,年轻的时候多尝试些新事物有什么不好?其实,我也只是突然想到而己,可能是职业习惯,看着这么好的材料不用有些可惜……不过,我倒忘了,你的个性还是偏于保守的,别人想都想不来呢,你倒怕了!……”郝青蓝极其无所谓的,她知道她应该说什么、应该怎么说。
果然,王宣又有些不服气:“倒也不是个性上的原因……主要是,我没这方面的经验,而且,被别人摆布来摆布去,怕合作起来很别扭……”
“这个容易,让熟人来就是了……嗳,王宣,不如这样,你要真有胆量试,我也就奉陪到底,我来撑镜,全当怀旧喽,正好,好几年没做过了……怎么样,咱们一起玩吧,就当是个娱乐好了!”郝青蓝好像童心大发似的。
“这个,怕不大好吧……别人看了多别扭……”王宣感到自己有些骑虎难下。
“别人能看到什么!我们不会悄悄地玩吗?唉呀,王宣,平常你不挺利落的,怎么这点小事倒磨磨蹭蹭的,不行就算,我都被你搞得没有兴趣了!”郝青蓝噘起嘴,冲着王宣做鬼脸。平常她很少噘嘴,生怕这种少女的表情不适合自己。今天,一切都例外了。
王宣看看郝青蓝。后者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好像在向他传递什么特别的信号——王宣感到,他收到这个信号了,他突然激动起来:那是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王宣终于点点头。是的,试一试有什么不好呢,母亲以前不总是说:不要放过一切机会,好的或者坏的。
郝青蓝皱着眉,并没有显出特别的高兴:“不过,别着急,我要等个好的客户,一般的那种,还犯不着咱们亲自出山替他忙活呢,是不是?”
郝青白的手放在电话机上,接着又移开。过了一会,再放上去,刚刚按了两个号码,又很快移开——他还没想好,该怎么给姚一红打电话。
那天的午餐,他成功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姚一红的反映显得有些模糊,午间的约会,缺点就在于时间有些仓促,他无法捕捉到姚一红的反馈。现在,主动权在姚一红那里,她的决定就是他的命运。
不过,就他对姚一红的了解,后者大概不会接受自己关于维持原样的提议吧。她是个纯粹的偏重完美的女人,又绝诀地迈开了与丈夫分居的一大步,她怎么肯委屈自己?可事实上,这又能算是委屈吗?如果真的跟自己结婚,她才是真的委屈——可惜,这其中的苦心,她永远不会知道。她对自己,只可能是一层又一层的误读……如果她决定离开了该怎么办?他的生活,除了物质的大郝,别的一无所有,他将会重新跌入孤独的深渊,像垩世纪的最后一只恐龙,触目所见,一片荒凉……有谁能知道,他是多么需要一个精神意义上的女人啊,需要她的关爱、怜悯、陪伴,同时,她又要是不要名分没有欲望的……这太为难了吧,世上会有这样的女人么,一红,你会这样地来爱着我吗……
郝青白的手还在电话机旁徘徊,妹妹青蓝却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好像想偷看郝青白在干什么,吓了他一跳。
“怎么不敲门?”郝青白生气了。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吗?”郝青蓝笑嘻嘻的,笑得意味深长。“有也没关系,我只会替你高兴。”
“行了,别绕,你倒说说,我会什么事?”郝青白看看青蓝,她今天心情显然很好,难道,那个小男孩真的完全把她给迷住了?
“不行,你自己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搞得我还一直在背地里替你不服气,真是的!我可一直把你当家长,什么都跟你老实交待。今天,你也把我当回家长,跟我好好汇报汇报……”郝青蓝跷起腿坐到沙发上,一副准备长谈的模样。
郝青白不说话,只盯着妹妹。小蓝到底知道什么?是那个秘密吗?不可能,她的表情像在暗示一件喜事。我能有什么喜事?
“哼,都公开地出来吃饭喝茶听音乐了,还不肯说……你呀,跟大嫂,也真是扯平了,反正谁也没闲着……”
郝青白这才明白,小蓝说的是姚一红,她是怎么知道的?哦,听出来了,也许是上次吃饭被她看见了。
“哦,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那是我老同学……只是一块儿吃顿饭而已……你想到哪里去了……”郝青白不太积极地辩解着,主要是不忍拂了小蓝的那一团欢喜劲儿。
“老同学?哼!大哥,你怎么这样不信任我?我还不知道你对女人的那个清高劲儿!你会轻易地跟一个女同学去吃饭!唉呀,别再瞒下去了,你知道我现在多替你高兴吗?你一直这么压抑、郁闷,嫂子那里你们完全是虚情假意,我这里又帮不上什么忙,你真的早就该有个红颜知己了……怪不得呢,下面的人都说你最近脾气变得好一点了,发火的频次明显降低了……不过,大哥,真的,我又高兴又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有那么大的魅力能让大哥破了清规戒律?怎么样,什么时候带出来让小妹见见?让我做一回正宗的家长么——”郝青蓝对哥哥撒起娇来,大哥这里,是她唯一可以撒娇的地方。
果然,郝青白笑起来,他当然可以体会到小妹的一片苦心,她是真的担心自己,怕自己憋坏了,所以才会对这个被误会的“外遇”如此欢呼。或者,她还有点不放心,所以想看看“女方”的真面目,会不会让自己上当吃亏,唉呀,可怜的小妹,她真是多虑了,她以为大哥还可能真的获得什么幸福吗……
郝青白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心中一软,竟然就点了点头。
郝青蓝成功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想要跟郝青白击掌为约。郝青白却立刻开始后悔了,天啦,胡乱答应什么呢!他自己都还没搞清楚,那天的午餐把姚一红给冒犯到什么地步,或许,她已经决定转身离去……到那时,还带什么人给小蓝看呢?
郝青白的商业头脑不由自主地运作起来,他要变被动为主动:“不过,小蓝,我有个条件,你,也把那个小孩子带出来一起给我看看吧……你知不知道,你们的事已经传得如火如荼,讲什么话的都有,我那司机大概还是挑了些好听的说给我听的……唉,小蓝,我真是替你担心死了,这样子下去,到最后怎么收场?”提到这个话题,郝青白倒真是沉重起来,凭他的经验,他一点也不看好小蓝的这桩恋情,一个小她十几岁的男孩子,到最后怎么可能有圆满的结果?郝青蓝纯粹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到最后,她就会变成一个固执的、古怪的老姑娘,一辈子被流言如影随形。
“哦,这个呀……没问题,我早就答应过你的,见见也没什么,反正他也是你的员工嘛。不过……”郝青蓝停下来思考,现在,她跟王宣的关系正到了最关键的时段,现在就见,会不会产生负面的混乱的效果。“不过,哥,最好稍微等一等……这样,你那方面大概会什么时候带她来见我?”
“我?我也要等一等的,不能让你见得太容易了。”郝青白也狡猾起来,毕竟,对姚一红那里,他全无把握。
“那好极了,我们都给对方一点时间……一个月怎么样,一个月之后,你带着她,我带着他,咱们来个四人聚餐!也热闹一点、自然一点……”郝青蓝拍着手,为自己创意鼓起掌来。
“行!谁怕谁呀,到时不要把你的那个小朋友吓跑就行……”郝青白接受了这个建议,的确,听上去很有意思。如果结果注定是一场悲剧,过程中来点天真的喜剧因素也无妨。
自从找到妻子的住处并且成功地进行了第一次拜访之后,王向阳就成了姚一红新居的常客,但他很知趣,很有分寸,用足全部的智力和努力来把握他与妻子接触的这个“度”。
每次的到来,他从来不会空着手,像一个苦恋中的傻小伙子似的。大部分时候,是瓶瓶罐罐极其实用的菜肴,供姚一红晚餐消受;或者,是姚一红爱吃的水果和小点心;难得的,也会是鲜花,有些别扭的、羞羞答答的藏在一只大纸袋里,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进门之后才悄悄地放到桌边。
王向阳现在的状态有几分表演的色彩。本质上,他并不是一个特别儿女情长、多愁善感的人,在过去这些年的情感生活中,他一向吝于表达或投入,就是在刚刚认识姚一红的恋爱期,他也没有这样浪漫多情过。很好玩,这样的表演带给了王向阳很奇特的感受,他知道他是在扮演一个不可能的自己,但这扮演本身并不令他感到不快,就像一个老实人偶尔耍点花招,或者,一个小职员突然当了领导似的,他体验到一种新鲜的刺激,他每天都很繁忙,他得精心准备一个得体而又别致的礼物,他得计算一个出乎姚一红意外的时间,他繁忙得多么充实,多么有趣!有时,他甚至悄悄地想:姚一红这一出走,生活却反而变得更加有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