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呀,我晓得惜福,我妈妈从小就对我说过,别人对自己的好,就像地里长出的粮食似的,不能轻易糟蹋……”
这话很简单,青蓝却听得入了耳,她愣了一会儿才喃喃开口,“唉,你母亲这话还是有道理的……有时,我都有些好奇,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她一定又能干又漂亮对吧?跟我比呢?”郝青蓝突然问了个很肤浅的问题。再聪明的女人,都会有瞬间的弱智。
王宣略略有些不自然地笑起来:“……哦,我忘了告诉你了。你跟她长得挺像的,特别是眼睛,还有表情、神采,简直都如出一辙……这真一个奇怪的巧合,巧到我都忘了跟你说了……”
“哦,这样呀……”不知为什么,郝青蓝的脸色突然暗下来一层。在他们谈话的这么些天,这是第一次。
找到房子以后,姚一红就开始收拾东西。衣服、书、唱片、照片、信件、日记、一些重要的纪念品、个人生活用品等等。她陷入了忙碌之中,大号的旅行箱、各种型号的纸盒子都张着嘴散在角落里,像吃惊地睁大眼睛的孩子。
或许是因为体力上的疲惫,或者因为接近理想生活的兴奋,或者是这些私人物品所传递出的家庭信息,在一些动作的停顿转接之中,一种奇怪的荒诞感会突然扑面而来:我到底在做什么?我这是要到哪里去?下一步将会是怎么样?
姚一红停下来茫然环顾,但在短促的迟疑之后,她又重新振奋起来,并小声地鼓励自己,就像自己一直鼓励儿子的那样:克服堕性、一往直前,如果一辈子都不去尝试,怎么知道另外一种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呢?有比较才会有说服力。也许那是同样黯淡的,也许那是稍好些的,也许那是像天堂一样明媚的,不去试不去努力怎么知道呢!
姚一红打开音响,放起轻快活泼的《四季》,随着曲调,她开始想象:当她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邀请“他”走进自己新布置的小屋子,“他”会有着怎样的表情和行动……她会郑重地告诉“他”,“他”将是这小屋的第一个客人、也是唯一的客人……甚至有一天,“他”也可以成为主人……于是,也许“他”会说,现在可以吗……
母亲屋里的音乐传到了王宣的耳里。做儿子的突然感到很生气。他本来以为母亲会有一些伤感和不舍的!更令他生气的是父亲,后者居然还在厨房热火朝天地准备着晚餐,不时传来油锅下菜的“哧啦”声,他为什么要故意装得这么若无其事!王宣现在开始愤怒了,他们两个,一个硬撑着无情到底,一个假装着麻木无知!如此拙劣的表演简直让他难以忍受了,他们到底是想折磨对方?还是要炫耀自己的心理素质!
当父亲摆好碗筷宣布晚餐开始、而母亲也配合地关掉音箱来到餐厅时,王宣却穿上外套,冷冰冰地跟他们打了个简单招呼:我出去吃,你们慢用。
是的,我走,你们自娱自乐去吧。直到进入大街,王宣的怒气才慢慢平息下来,正是晚饭时分,无数个窗口都射出相似的昏黄灯光,那些灯光下面,该是一锅锅热气腾腾的汤和边吃边谈的笑脸吧!哧,那里面一定也有很多假象,比如,现在坐在家里的那两位,他们一定会谈些不相干的事,父亲会像以前那样给母亲让菜,而母亲,也会象征性地夸赞两句他的厨艺……
该到哪儿去解决自己的晚饭呢,王宣踟蹰在街头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他掏出手机在姓名库里翻了半天。太熟的太生的都不合适,郝青蓝更不合适——不能让她看到自己如此沮丧。那么,还是蚊子吧,他反正没家没口,说不定正等着饭送上门来呢。
果然一拍即合。蚊子还是那样,也不问原因。到地了便埋头专心的吃,王宣也不想多说。这次要了些酒,于是两人沉默地边吃边碰。
这样一言不发地快吃到饱了。蚊子才慢慢开了口:“三号,真是巧了,其实,今天,我也想喊你出来喝几杯的。”
“咦,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了?”蚊子从未喊过这该死的绰号,今天他怎么了,难道才这几杯就醉了?
“是啊,我以前还一意孤行,什么都不信……认为你不可能成为真的……其实,早就该随大流了,他们的眼睛总是雪亮的,不错,你就最正宗的‘三号’,事不过三呀,你这个三号很厉害呀……”蚊子今天没带耳麦,他一贯自信的也没带来,连语调都像换了一个人。
王宣皱起眉,看见蚊子这样子,他很不舒服,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想起青蓝说起蚊子的神态,其实,也不能说青蓝对蚊子是完全没有感觉的。
“别瞒了,瞒了没意思……现在一切都讲究沟通,一沟通就什么都清楚了……不过,郝青蓝现在很少找我沟通了,她不需要跟我沟通了……怎么办呢,她不找我,我就找她吧,今天,我跟郝青蓝沟通了一下,是她亲口向我承认的……王宣,她都跟我沟通了,你却还一直不跟我沟通,真不像个男人……”蚊子也不跟王宣碰,只管自斟自饮,一口一个沟通,看上去滑稽而凄凉。
“蚊子……别这样,我不想公开的说,有三个原因:一是怕你们大家更加另眼相看,我不喜欢那种眼光,能瞒一天是一天吧;二是……我也不是特别明白,我跟她到底是不是就算是真的了,会不会最终还是像前面两位一样……我真的很没把握;第三,也是最主要的,蚊子,你一直那么喜欢她……尽管我曾经有过好强争胜的心理,好像要跟你抢什么东西似的,但是说实话,真的,我感到我,有些不合适,我其实,并不比你多爱她……”王宣还是喜欢实话实说,尤其是对蚊子。
“是么?你还不明白你们算不算好上了?哼哼,多无知多天真哪。行,我相信你的解释!能这样说话还证明你是个不错的男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次,郝青蓝她当真了。我敢打赌,这世上,除了她大哥,我是最了解她的人,她前面喜欢上的那两个人我也都见过,她当时的状态我也看得很仔细,那味道都不对,一看就是抽热风抽出来的狗屁一见钟情……因此呢,我就一直很自信,我相信郝青蓝终有一天会回过头来,看到我对她的这份痴心不改一往情深……不过,这次,王宣,我知道我没什么指望了,她这次很怪,在我跟前,她从来都居高临下、大大咧咧的,这次,一提到你,她突然就那么小心谨慎,连语速都慢下来了,看得出,她对你没有什么把握,甚至还透出一点点不自信,这真让我百感交集……王宣,你何其幸福!我又何其不幸!当我听她用那样的口气提到你……”蚊子又重新把王宣当男人了,跟他连碰三下,又把一杯酒给下了。
王宣一时沉默下来。从另外一个人嘴里听到郝青蓝那样说起自己,感觉很奇怪。但并不像蚊子所说的,是绝对的幸福,而是,怎么说呢,一种担忧,替自己,也替郝青蓝,因为他对自己没有把握,自己现在跟郝青蓝之间,真的就是……那个爱情么。
这段时间,他偶尔也会想起大学里的那些活泼单纯的女生,其中一两个,他还朦朦胧胧喜欢、交往过,那种青涩的、好奇的初恋滋味;对了,还有大街上的那些姑娘,有时,她们也会吸引住王宣的目光,她们修长苗条的背影、青春逼人的芬芳……不,不是非要跟郝青蓝作比较,郝青蓝跟她们是不可比的。郝青蓝的亲切、悲悯、华贵可能是她们永远无法抵达的,但是,她们那个年纪所拥有的那种透明、简洁,在郝青蓝身上已经结束了。对王宣来说,郝青蓝显然是复杂的,她的深度令人着迷,同时,令人……遗憾。
王宣不敢追问下去:自己对郝青蓝的喜欢是什么性质的?是爱?好奇、欣赏、依赖,还是别的什么?
蚊子显然对王宣的沉默感到不解。但他已经醉得表达不出逻辑上的追问,他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你何其幸福,我何其不幸?你何其幸福,我何其不幸……”
不知为什么,王宣突然想到个重要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跟郝青蓝之间,实际上,最后没有成的话,你……你还会继续像现在一样等她吧?”
蚊子呆滞地看着王宣,突然,他的头耷下来,一直垂到桌上。他完全醉过去了。王宣没有听到回答,就是一句醉话也没听到。
把蚊子送回家。王宣发现自己的心情甚至变得更糟了。他重新找了家酒吧,又独自吹了三瓶啤酒,感到头脑里完全变得浆糊一样粘粘乎乎时,才摇摇晃晃地回了家。
开门时,他努力地睁开眼看看了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印象中,除了大学毕业聚餐的那天晚上,这好像是自己回家最迟的一次。
他轻手轻脚地进去。却发现客厅里亮着一盏地灯,母亲正歪在沙发上等自己,像是睡过去了似的。
想到自己一身酒气,王宣决定先洗一下再叫醒母亲。母亲却立刻醒了,她跟着王宣进了卧室,王宣低下头,以为会听到她的责骂。以前,父亲经常会参加一些工程竣工验收会,然后满身酒气、夜半才归,母亲就会坚持不睡,咬牙一直等着,等父亲回来后大吵一场。
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声音。王宣抬起头,看见母亲正看着自己。她的目光有些复杂,也许本来是要发火的,这会儿却变作了默认。
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说:“儿子,真长大了,都会发脾气了,都会在外面喝酒了……不,别解释,我没怪你。相反,我还有点高兴呢。你越来越像个大人了,我这就更加放心了。喏,等你回来,是给你这个。”
母亲递给王宣一大纸袋影集:“我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是这些年我给你拍的照片,就不带走了。都是按日期排好的,每本都有标号,特别有纪念意义的我另外过了塑……现在给你自己保存吧……”
王宣突然之间感到一阵脆弱的冲动,他多么希望再抱抱母亲,甚至……像婴儿那样去啼哭、撒娇、亲吻、吮吸……然后,母亲就会像小时候那样,让步了不走了,答应他留下来永远陪着他……幸而,在接过影集的瞬间,王宣有效控制住了脑中的荒唐念头,只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有什么用呢,别丢人了,自己已经长大了……母亲很快就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