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夫妻的卧房并不适合用来作为谈论离婚事宜的处所。在常识与潜意识里,这间卧房都带有浓厚的性意味,它的灯光、陈设、床的弧度、被子的皱褶、手纸的配备、备用的抱枕,无一不在提醒着当事人:这是他们的交欢之所,这是他们多年夫妻生活的见证。
在性生活上,这对夫妻一向都是和谐的,和谐得几乎每次都伴随着两次以上的高潮。这是王向阳一直深以为豪的地方,他就知道,自己是个厉害的男人,是个特别适合做丈夫的男人,比起那些博学的书生,他有所短,但必定也有所长,姚一红当初是不是也有些这方面的考虑呢!不过,王向阳从来不敢跟姚一红讨论这个话题,说实话,他甚至都有些摸不清楚姚一红对性爱的真正体验。从过程上来看,无疑,她每次都获得了强烈持久的快乐,但在事后,她又像个翻脸不认人的孩子似的绝口不提,甚至,在神情中,还故意地带着不屑与鄙视……不过,很快,也许第三天,或者第四天,王向阳就会发现,妻子关了音响,早早地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等他呢……对,就是他们现在坐着这间卧室的这张床,是无数个高潮的起点和终点。跟妻子坐在这里谈话,不是挺好挺合适的吗。
姚一红很快意识到了这点。她想:这大概是王向阳的谋略之一吧。性,姚一红当然深知其妙,也对丈夫相当满意,但仅止于此,仅止于性本身,没有别的。姚一红认为,性爱的最高境界、那华丽高贵的高潮应当是灵肉合一的,与一个爱你的男人做爱和与一个你爱的男人做爱,这里面的快感肯定有着天壤之别,前者是动物般的、条件反射性的,而后者,才真正挟带着两性的智性与情怀,灵魂与肉体互相促进着呼应着在狂喜的瞬间到达高潮的彼岸——这才是姚一红所一直向往和期待着的完美的性爱,也是她下一步的寻求中所包含的内容之一。所以,王向阳的这步心计,恐怕并不成功,不过,姚一红也不反感,无论如何,这间卧室的确有着不坏的回忆,而且,丈夫所有的努力也都是为了挽留自己。动机是好的,虽然效果可能不会好。
王向阳托着两杯饮料进来了。自己是一杯淡茶,牛奶给了姚一红:“喝点牛奶吧,防止晚上失眠。”
“行了,还是抓紧时间说吧。等会儿,我听点音乐就睡着了。”姚一红在暗示王向阳:今晚不可能睡在这里了。
王向阳点点头:“好的,我也更喜欢直来直去。一红,你听好了,下面我讲的都是肺腑之言。首先一条,你也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我;但是现在你要离开,你要去寻找并实现你的理想。我能怎么办?一红,我在乎你,希望你高兴。因此,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但是,幸福比愿望更重要,我的意思是,你满足了愿望,但并不一定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那么,怎样才能让你的愿望和幸福、这两者都兼得呢,这是我从昨天起就一直紧张思考的问题。答案很快出来了,这也是我今天给你的答复:那就是,假、离、婚——我在口头和行动上(而不是法律上)答应离婚,给你空间和时间上的自由,这样,你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见你想见的人,实现你的梦想,体验另外一种生活……然后,如果你觉得幸福了,那么,再来跟我办法律上的手续,从假到真;如果,你感觉到不好不幸福,那么,没关系,再回来,没有任何障碍,就像用橡皮从纸上擦掉一个错字儿似的,咱们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不是吗?”
王向阳显然胸有成竹,他一气呵成的表达了内心想法。
姚一红听懂了,但也没有完全明白。显然,这不是理解力的问题,而是立场的问题:“你是说,先让我去试试?然后再转为正式。”
“对,就像有个实习期似的。最后你根据自己的感觉来决定:是转正还是放弃。我到时一定尊重你的选择,决不会花任何花招。”王向阳又开始打比喻了。
“为什么这么好,想感动我?”姚一红并不领情,冷冰冰地质问道。她知道王向阳对自己好,但这种好算什么?如此大度,简直到了傻冒的地步,严重缺乏智力和魅力,它从来就吸引不了也满足不了姚一红,反倒让她更加向往起“他”那种克制着的深情了。
“不,不完全是。一红,在这件事上,作为丈夫,我很失败,都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到最后你还是不要我了。但我不太甘心,也不太放心,万一,你判断失误了怎么办?那我不是太冤了?你也太委屈了?而通过目前这种方式,一来,可以给我一点机会,二来,也会给你更多的退路。一红,我们这个岁数,儿子也大了,是玩不起的人,凡事还是慎重些好……”王向阳的态度更加恳切了,是的,只要有必要,只要有效果,为了姚一红,他可以更加低三下四。这个男人,他在爱情上的深沉无私也许是姚一红永远想象不到的。他所捍卫所祈求已经不仅仅是爱了,而是一种圆满。对姚一红的圆满、对这个家的圆满。
“向阳,你以为我只是想玩玩?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这么多年了,你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我。对于婚姻对于情感,我比谁都认真、都负责。正因为这一点,我才一直等到宣儿长大!前面这这些年,我也一直无愧于你。你说得对,我是玩不起的人,同时我也是等不起的人,岁数在这里,时间就这么多,你不要再拦我了,没有意义的!你也不要说那些好听话,要感情来留我——我们之间的差异不是用感情可以弥补的。”
姚一红把感动化作了固执,继续打击王向阳。在丈夫面前,她不肯轻易软弱。再说,她还有“他”呢,一想到“他”,她就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在丈夫面前高傲到底。
王向阳叹了一口气,略微调整了一下语气,把趴到地上的姿态稍微抬高了一些:“反正,我的答复就是这样。你不要把我当成对立面,相反,我是你的同盟,我一点都没拦你、没有拉你的后腿,我只是给你戴个救生圈,让你尽管放心大胆地跳下水去。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搬出去住。我前面说过,所有的空间、时间都给你,但你最后要得到幸福。好了,你要听音乐是吗?别忘了喝牛奶。我到书房去了。”王向阳嘎然而止地结束了今晚的谈话,这番话讲得很有灵感,甚至还推陈出新地用了一个“救生圈”的比喻。看上去,他现在处于上风:姚一红同意不同意都得这样了——假、离、婚。
“不,我搬出去住。尽快。”在王向阳关门之前,姚一红急急忙忙地加了一句。显然,她只得默认王向阳的建议,毕竟,她也达到了一部分目的。
设计二室有个小小的休息室,中午,有一些同事在里面打牌,有的在翻画报,大多数在抽烟,整个房间雾气缭绕、乌烟瘴气。因为不堪烟味,王宣很少到这个休息室,不过今天中午,他来了。
蚊子站在窗前抽烟,耳麦还是扣在头上,这好像成了他的另一个器官似的。
王宣走过去,很近地站到他边上,蚊子头也不回,但他知道是王宣:“信不信?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你知道?”王宣当然不相信,他甚至还没张开嘴呢。
“你要告诉我,你弄明白‘三号选手’的含义是吧。郝青蓝跟你作了一次长谈,在‘早点茶社’。”蚊子还是没回头,根本不在意王宣吃惊而羞恼的表情。“没什么奇怪,郝青蓝都跟我说了。郝青蓝经常跟我聊天,有些话,跟他哥哥都不见得说。”
王宣感到很愤怒,他认为郝青蓝此举很不尊重他,但是他更痛恨的是蚊子,他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不过,王宣很快镇定下来,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细节:“是的,你说得很对,郝青蓝跟我谈了一下她的情史,很遗憾,她对你只字不提,好像,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回事儿吧……”王宣同样面朝窗户,看也不看蚊子一眼。
“这很正常,我还没成为‘史’呢,她怎么可能谈到。这更可以看出,她知道我是一如既往的,这份爱,根本不可能成为历史……”
“还有,她跟你说了吗,她承认,我就是‘三号选手’。跟前面两个是同样的原因,她把我召进了大郝。”王宣慢慢地说,本来他还有一句的:你呢,你还没排上几号呢!想想这话太难听了些,咽了下去。
蚊子却好像听到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似的,短促地笑了一声:“选手总是试验品、过渡产品,我说过,我会是她最后一个男人。”
“还有,昨天,我吻她了,这个她告诉你了吗?”王宣没有说他只是吻了青蓝的手。但他知道这话的力量,他侧过头,看到蚊子同样侧过头,方才的笑容停在脸上。蚊子的脸色突然糟糕极了。
王宣的心情彻底愉快起来,原先对于与郝青蓝的交往所存的一点疑问和顾虑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他现在一丁点也不后悔他印在郝青蓝指尖上的那一个亲吻了。
——可怜的蚊子,他当然不可能意识到,正是因为他,他的这点小小阻力,反而成了王宣与郝青蓝间的催化剂。人们都是这样,对于有一点阻力和难度的事情兴致盎然,何况是年轻气盛的王宣呢。
现在,“早点茶社”成了王宣与郝青蓝见面的唯一地点,在公司内,王宣还是见不到郝青蓝。这让王宣感到不解:“为什么在公司里我老碰不到你?”
“你知道为什么吗?”郝青蓝笑起来,对王宣眨了一下眼,看上去很妩媚。这段时间,他们见面很多,准确的说,几乎每天都见,但时间都不长,就是七点半到九点,上班之前的这一小段时光。这个见面,对他们来说,就像楼下的那些热气腾腾的早点一样,如果没有,会一整天都提不起神。
“不知道。”王宣老实的说,一边说一边盯着郝青蓝。他最喜欢从正面看着郝青蓝,因为这样可以直视她的眼睛。看得久了,他就会体味到一种类似亲情的浓厚爱意,让他简直有些晕乎乎的。说实话,他从前还没有跟同一个女性交往这么久呢,用这种平常的有些老派的方式。
“因为……我怕会在他们面前失态。”郝青蓝有些不好意思,却坦白地回应着王宣的凝视。在王宣面前,她最大的感触就是坦白。很奇怪,这么年轻的、刚刚涉世的一个男孩子,却有着如此沉静的眼神,他不会让她有任何的掩饰。她这么些年来的包裹功夫在这里全都失去了意义。
“不会的。不就跟我们在茶馆里一样吗?说说话,看看眼睛。”王宣要笑不笑的仍是看着郝青蓝,好像天真到不知道还会有别的交往方式。王宣发现,自己在郝青蓝面前,好像不自觉的,就表现得很好,发扬所有美好的品质,压制所有人性的劣根。也许,这更多的可能是一种惯性,从小,在母亲面前,他就习惯于这样,以讨好母亲,然后,母亲便会愉快地夸奖他,摸摸他的头,或者亲亲他的脑门。
果然,郝青蓝也夸奖起来王宣来,那么由衷的:“王宣,你不知道,你最打动我的就是那种礼貌、安详,对陌生人的礼貌、在陌生环境里的安详……我就不行,没什么家教,从小就没有克制力……要不是你,而是别的一个什么人,要不是在这么静穆的一个茶馆,也许,我会用我最大的力气把他抱在怀里,我需要特别狂热的忘形的瞬间……我不是说我在公司会那样,我的意思是,离开这个茶馆,我不知道我会是什么表现……我担心,意外的见面,会让我的表现不那么自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郝青蓝拉起王宣的手。这么些天,他们总是喜欢拉着手说话,但仅止于拉手——看起来,八十年代的好孩子王宣还是遗传了母亲太多的因子,他更偏向于古典些的交往方式。他一古典,郝青蓝也只能更加古典了,他们一直像两个情窦初开的中学生那样,拉着手面对面说话。
郝青蓝毫无顾忌的直率总是出乎王宣的想象。她刚才所描绘的那种无法控制的激情让他觉得有些沉重,无法承受。还好,郝青蓝很快把话题引开了。
“对了,家里怎么样?他们现在……”郝青蓝现在的语气又有点像个知心姐姐了。这些天,她一直很关注王宣家里的情况。有时,在私心里,她甚至庆幸他家里的这个变故,否则,王宣一定不会跟自己走得这么近。
“平稳过渡了。母亲已经找好房子准备搬出去单住了,这两天在家翻箱倒柜的收拾东西;父亲很平静,有时还帮母亲一点忙。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我都觉得有些怪。不过,有一点很好,我发现自己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难过。也许是他们的态度影响了我。这么大的一件事,好像没有人把它看作悲剧。”
“这就对了。就像结婚未必就是喜剧一样。王宣,你是否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到现在还不结婚?”
“还好,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还不如不结婚;等你确认了那个人,也许你就会进去了……”
“也难说,我现在对这事是越来越平淡了……好像只要能够在一起就足够了,结不结婚的反而是虚的。”郝青蓝不知说的是真是假,一边说,一边注意地看着王宣。
“没关系,不要勉强自己,谁规定每个人都得结婚的?”
“那么,你呢,你怎么看这个问题的?”郝青蓝的声调突然高了一点,看上去没由来的有些激动。
“我呀。”王宣放慢了语速,像在思考,他看着郝青蓝,一边微微笑了笑:“我尊重我爱人的意见,她说结我就结,说不结我就不结。”
这话说得真好,郝青蓝都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她知道这是一句好听话,也是一句聪明话,智力的成份大于情感的成份。可是她还是高兴极了,按捺不住地高兴。王宣能肯替自己这样去脑筋,已经很了不起了,他不过才22岁,还能要他怎么样呢。
“行啊。王宣,有意思,我可记着你说的话……另外,还有一件事……”郝青蓝有些迟疑起来。
“说吧,我愿意听你说出的每一个字。”王宣恳切地说。出于一种习惯,王宣又开始竭力表现出他好的一面来了,事实上,对于刚才关于婚姻的讨论,以及郝青蓝突然激动起来的表情,都让他感到很不舒服,那种不能承受之重,不能承受之爱……
“不要在设计二室了。到办公室来,做我的助手好不好?我会安排好的。”
“为什么?”王宣没有什么表情。
“我需要……你在我身边。”青蓝摸不清王宣的意思,想了想,又接着说,“而且,那份工作会很轻松,没有人会为难你,说不定,他们还会讨好你……总之,有百利而无一弊。”
“可是那工作对我不合适。你知道,我才到大郝两个月,而我的专业只是设计,企管方面很缺乏,再说,在大家面前,你怎么交待这种工作变动?原谅我,这件事我不能答应,我不想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什么意思?”郝青蓝惊讶地睁大双眼,王宣的拒绝迅速而坚决,脱口而出,不容置喙。
“你知道你前面的‘两个选手’为什么都失败了?原因只是:你过分插手于他们的生活了。一个男人,只有当他处在适合他的环境里,他的才华和气质才能发挥到最高点。而你,把他们凭空拔到你的身边,你切断了他们本来的轨迹,同时,也促成了爱情的早夭。我所说的重蹈覆辙,就是这个意思。我希望你让我做我应当做的事。再说,我跟蚊子现在相处很好,从这个月开始,他开始单独给我派单子了,我会凭我的能力在大郝立脚的;如果有可能,我也许会在两三年内通过人力资源部的竞岗渠道去担任你的助手。”
“蚊子……他对你不错?”好像这还是第一次,郝青蓝在王宣面前提到了蚊子。
“是的,他对我不错……那么他对你呢?”王宣好像很自然地反问道,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正因为说出这个问题而怦怦直跳。
青蓝短促地笑笑,神色有些凝重:“他对我怎么样?他没跟你说吗……关键是,我对他,总是达不到那个程度……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越是送到眼前的,倒越是没感觉……王宣,你呢?你是不是也这样……”青蓝大概是想到了自己在王宣面前的主动姿态,一时有些不自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