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焕像个幽灵似的在谢家花园里徘徊了一个星期,然后像是突然来了精神。她心里似乎有个全盘计划,她在按照这个计划有条不紊地干着:先把庭院里栽的花整理了一遍,然后精心设计了一个弧形的花坛,(谢霓说,那图案非常现代!)准备把苗床上育好的壮苗移植在花坛里。接着,她又极细心地给全部花卉修剪整枝,把菊花、芍药、大丽花整形为单干式,把牵牛、茑萝、紫藤等蔓生花卉整理成攀缘式,把垂盆草、旱金莲整理成匍匐式,把一串红、美女樱整理成丛生式……
她完全着迷了,浇水、施肥、拔草,给一些不耐寒的品种培土、包扎,采用各种越冬防寒措施。她先是蹲着,后来索性跪着,一跪就是一个下午,拔草像绣花似的那么耐心,拔下的杂草堆积起来,竟装了满满两车平板三轮。
我奇怪这个瘦弱的身躯里竟有如此巨大的活力。整理了庭院花卉,她又向盆花进军了。谢家的盆花少说也有七八十种,她挨盆重新整理,把有病虫害的原株都换了盆,还不厌其烦地按各品种的需要去培养什么腐叶土,堆肥土,山泥,塘泥,草木灰……常常弄得满头的草叶,满脸的泥巴,像个没人疼爱的“辛德莱拉”。
除了谢霓之外,谢家的人都冷眼看着这一切,听其自然,不管,也不鼓励。只有谢伯伯每天傍晚之后不露痕迹地在小花园里转上一圈,察看察看花的变化。一个月之后,他第一次沉不住气了。
“阿波啊,今天我们……”一天晚饭之后,他微笑着邀妻子,“去看看花,好吗?……哦,孩子们?孩子们也一起去嘛!”
初冬的落日已变得温柔,色彩也惨淡多了。沿着碎石子铺成的甬道,我随谢霓一家来到花园的深处——这是一个多月来头一次光顾这里,大家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迸出了惊喜的光。
每年一入冬,谢家花园便进入萧条时期,除了两盆仙客来,几丛唐菖蒲和大丽菊之外,就是一些没修剪过的长疯了的月季了。可今年,似乎是百花仙子记错了花期——这园子里竟还是姹紫嫣红的一片。花坛上的美女樱、葱兰、景天和金盏花开得正旺,娇艳的花瓣在叶丛里闪着明丽的光;盆栽的扶桑、美人蕉、大丽菊、茉莉……朵朵都像清水洗过似的那么鲜明夺目,香气醉人;倚墙栽着的波斯菊、蜀葵、茑萝、常春藤像是精心设计的工艺品,造型优雅、千姿百态;最稀罕的是,那株每年只开四五朵花的香石竹,今年竟开了九朵水红色的大花;而仙客来的花丛直径竟大到五十厘米,红白两色的花朵开得满满当当……
半晌,大家才从惊异状态中复苏过来。
“没想到,这孩子倒有这方面的才能……”文波轻轻说了一句。
“我早就说过,景焕是个聪明姑娘。”谢霓的语调里颇带几分骄傲,似乎景焕的成绩里也包含着她的许多功劳。
“有的精神病就这样,总有一两方面特殊的才能。”谢虹最早恢复了平静,她摘下两朵雪白的晚香玉,别在自己的衣襟上。
“这倒也是。”文波表示赞同,她又仔细看看周围的花朵,“这样倒也好,她每天帮着看看园子,也不至于有什么是非。一来可以替替老头儿,二来她心里也高兴。”
都没有提出什么异议。于是大家沿着甬道慢慢地在花园里踱步,当走到一丛芭蕉旁边的时候,我猛一抬头,发现景焕正在对面墙边站着,掩蔽在那茂盛的常春藤里。我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大家刚才的那番议论,只是感到,她的嘴角上似乎含着笑——那种令我害怕的娇娆中带点阴险的笑。
繁忙的工作不但没有把景焕累垮,相反,她的身体倒是渐渐结实起来了,人也越来越漂亮了:苍白的两颊微微泛起淡红,秀长的眼睛里水波粼粼,嘴唇也有了一层光润的红颜色,从外表看,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相信,她不是个正常人。
她仍是很少讲话,也尽力避开和大家的接触,但是,她内在的情绪仿佛稳定了,充实了,再不是那种恍然若梦的神情,而是那种总有事情干,总在忙碌的人的那种专注而愉快的神色了。
她最近一直热衷于搞花卉的无土栽培。小花园的角落里摆满了她用来配制营养液的玻璃罐子,谢伯伯也在帮她。几个月来,老头儿似乎是越来越喜欢这个“疯姑娘”了。他为她的试验提供一切便利条件,关心她的饮食起居。过去老头儿高兴时,常常从“特艺”给两个女儿买些小玩艺儿,小首饰,或者用园子里的花编个小花篮儿什么的,逗逗她们笑;现在呢,这小礼物每次也少不了景焕一份儿。一开始,景焕还推辞,不肯要,可后来,还是要了。因为她非常喜欢这些精巧的小玩艺儿,这从她的眼睛里便一览无余了。每逢得到这些小玩艺儿,她便像小姑娘过节一样高兴。她自己钉了个小箱子,还上了漆,安了锁,把这些宝贝看够了,摸够了,然后用干净手帕一件件地擦净,再一件件地放进去,一边还低声哼着歌。
“瞧,弗洛伊德定律起作用了吧?”每逢看到谢伯伯和景焕一起在花园里摆弄那些坛坛罐罐的时候,谢霓就朝我调皮地一笑。
然而我却至今没体验到什么弗洛伊德定律的作用。景焕对我的态度一如既往,仍然是敬而远之,不越雷池一步。岂止如此,我甚至觉得她对我还有一种潜在的敌意。比方说吧,那次谢霓心血来潮,非鼓动着景焕为我画一幅肖像,像画好了,把我吓了一跳。说实话,我虽算不上美男子,但总还是端正的。可这幅画却把我画成了一个五官背离的瘦“钟馗”,更可恶的是,连我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点像。说不出哪儿像,但熟悉我的人却能一眼认出是我。谢霓哈哈地笑弯了腰。
“绝了!绝了!没想到景焕还是个天才的漫画家!”她举着这幅画到处给人看。
那天,我说什么也不愿在谢家吃晚饭。推门出来,没想到在花园里遇见了景焕。
“你生气了?柳大夫?”她怯生生地踱过来,脸上是真心的歉疚。这是她头一次主动跟我讲话。她仍像在医院时那样,称我为柳大夫,这让我感到别扭。
“没有没有。”我急忙装出一副豁达大度的样子,“没想到你还会画画。”
“我小时候就喜欢画。小时候的画讨人喜欢,大了,我觉得我的画越来越能表达我的内心感受,可别人却说画得越来越不好了。我想可能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要么,就是别人的眼睛出了毛病。”
尽管我装出了男子汉的气魄,但是这幅画仍然让我不痛快,好久都不痛快。
入冬以来下了几场痛快的大雪,这个污染严重的城市顿时变得洁净、年轻起来。那灰色的雾霭渐渐透明了,街上的行人也多起来,穿着红的、绿的、蓝的、紫的羽绒服,兴冲冲地到处购置年货。这两年,人们手头上都多了几个钱,而且,都染上了些新的“价值观念”,再不像老辈子人那样勒着肚子攒钱,而是愿意把钱痛痛快快地花出去,购置几件像样的东西,觉得这样活着痛快,有味儿!
谢霓家也在置办年货。谢伯伯年迈,文波工作忙,谢虹又是“不关己事不张口”的小姐,这办年货的事自然落到谢霓身上。每年,谢霓都让小保姆帮忙,大兜小篮地拎回来。今年,谢霓却偏拉着我和景焕上街,还风风火火地拿了一盆景焕用营养液培养的仙客来,说是要找个懂行的人给鉴定鉴定。
这几个月,景焕的身体和精神都令人难以置信地好转了。她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走在身材高大的谢霓身边,脸色像冬天的空气一样新鲜。这段时间,她似乎已慢慢放松了对谢霓的戒备,而对我,仍然是壁垒森严。事实粉碎了谢霓的预言!去他妈的弗洛伊德定律!
来到崇文门外花市大街的一个小胡同里,谢霓怪神秘地向我们摇摇手,按了一扇斑驳的红漆大门的门铃。
一位老人给我们开了门,穿过长长的门廊,我们来到一间小小的花房里,花房里面端坐着一位更加年迈的老者。
这花房子虽小,培养的花卉却净是名贵品种,每株花旁都立着一个小小的牌子,介绍它的名称、花期、株高和用途。
“啊——这棵仙客来培养得好!”老者一见谢霓手里的那盆花,眼睛里就迸出了光彩,“比我的那棵好。好多了!”
“傅爷爷,这花儿是她搞出来的,”谢霓把景焕往前边推,“您肯收她当徒弟吗?”
“唔……”老者眯起眼睛打量景焕,“这花,你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啊?”
景焕低下了头,半晌都不吭气。被谢霓催急了,她才老大不情愿似的简单说道:“用营养液培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