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给我开了门,父亲从房间里走出来,他们欲言又止目光闪烁的样子使我更加疑惑。父亲急忙问起我的学习情况,母亲则又端茶又倒水显得很忙,他们好像在竭力掩饰着什么。
快到中午时陈志回来了,他是请假提前回来的。他对我似乎比原先亲热了许多,也许真的像人家说的“久别胜新婚”吧。我开始一样一样地把带给他们的东西拿出来,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佩淮不在。
母亲小心翼翼地接过成都的火锅调料,她好像明白我的发问,她说,佩淮去医院看病去了。接着她又说佩丝你别着急是一点小病。我说在我印象里佩淮好像还是头一次生病,她到底怎么了?母亲捏捏我的胳膊说先吃饭一会儿再慢慢说。听见母亲这话父亲就瞪了她一眼,父亲说有什么躲躲藏藏的,佩淮不就是慢性胃炎吗?我听了这话才舒了口气,我边吃着母亲给我烙的合子边说这孩子是怎么搞的,太不注意自己身体了。母亲咕噜了一声不知是不是被合子烫着了。陈志拼命地给我夹菜,后来父亲忽然沉着脸说了一句:你吃你的,她自己会吃!说完就回房间休息了。父亲一向脾气古怪,所以我也就没有在意。
陈志对我殷勤备至不断地嘘寒问暖,但是仍像过去一样完全没有性的要求,好在我对这一切已经习惯,如果他突然有什么要求恐怕倒会让我害怕。后来我就在那种温馨的气氛中睡着了,醒来后陈志已不知去向。
就那么躺在床上,听着铝壶的水在大铁炉子上咕噜着,蒸汽在室内蔓延,那是我熟悉的气味,是家里特有的气味,这气味让我有一种安全感。我懒洋洋地伸出手臂,随意翻动着床头柜上的几本杂志,里面有一个相册,翻开来才发现陈志竟然新添了不少照片,都是我不在家的时候照的。有一张全身上下只有一条巴掌大的游泳裤衩,懒洋洋地躺在一条船上晒太阳的照片拍得很不错。我好像第一次发现陈志居然还有这等情趣。
接下来便是那件很让我震惊的事了。也许是鬼使神差,就在我不经意地翻动他那些照片的时候,有一张照片从他笔记本的夹层掉落了下来。
我瞪大眼睛看了又看,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陈志晒太阳照片的场景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也穿着一件泳装,在那个年代已经是十分暴露了,何况这女人生得十分丰腴,她身上那些突起的部分能够一下子抓住人的目光,以致我好长时间都没注意她的脸。她是佩淮。
8
我真希望写到这里小说就结束了,那些让人痛苦的回忆我真的不想再重述。但是现在佩淮已经死了,为了说清她的故事,我只好忍痛揭开那些已经愈合了的伤疤。这是对死者负责,也是对生者的一种交代。
佩淮从医院回来之后家里爆发了一次可怕的战争。那是个周末的夜晚,我特意打电话把陈志叫回来和佩淮对质。知道那件事后我自然同陈志闹了一场,陈志从此住进单位宿舍不敢回家。至于佩淮,我用最大的忍耐克制自己才没有去医院骂她。但我在家不停地骂着:猪!臭猪!……父母不停地安慰我,背着我便悄悄地流泪。他们寒冷的眼泪在慢慢为我的怒火降温,于是在第一眼见到佩淮的时候,看到她那蜡黄虚肿的脸,除了憎恶之外,还有了一丝怜悯。
但是佩淮对我竟然没有丝毫的歉意。她的眼光越过我的头顶盯着对面的墙壁一言不发。她的态度使我怒火中烧。我尽量冷静理智但我的声音依然发着抖,我说佩淮我想听听你的解释。她说这件事最好请你的丈夫来解释,我说一会儿他会有解释的时间的,我现在想听你的。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嘴巴闭成了一条线,天哪看着她那鬼样子可真来气!我说你说呀你怎么有本事做没本事说呢?!不要脸!她猛地一翻眼睛你说谁呢,你说谁不要脸?我再也忍不住了平时的淑女风范扫荡一空我把相册向她脸上狠狠摔去:你!你!你!就是你不要脸!她的头偏了偏相册砸在她的肩膀上她顺势拾起一撕两半,从那撕成两半的相册上方她抬起那双大眼睛:是你丈夫约我出去玩,是的我们一起玩了很多次玩得很好,他还给我买了一些小玩艺儿,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就这些。一切都是他主动的你可以问问他。我已经气糊涂了,妈妈拉着我的手在哭,我的手上不断渗出黏黏的冷汗。
父亲狠命捋着自己稀少的头发转身走向里屋。佩淮黄肿的脸上又蒙了一层铁青我觉得她像是要虚脱的样子。我用嘶哑的声音把陈志唤了出来,陈志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我从心里觉得恶心。我一迭声地说陈志你快当众讲讲你的英雄行为你从头到尾给我讲出来一点细节也不许丢掉!佩淮说一切都是你主动的!陈志翻翻眼睛说胡说八道当然是她主动!是她在家闲得无聊非要我陪她出去玩,玩完了还总是不满足,我当车间主任那么忙,可她是个黑户口,到底谁求着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佩丝你这样聪明的人难道连这点道理还想不明白?陈志的话还没说完脑袋便开了花,佩淮抓起一只小凳子向他扔去,陈志的额角像开锅似的咕嘟嘟地冒出鲜血。我再也无法忍受我扑过去和佩淮厮打在一起,直到父亲狠命地扇自己的耳光而母亲则跪在我们的脚下“咚咚”地磕起响头。我流着泪弯下身去拉母亲,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9
佩淮又回到舅父那里。就在这时一头不知名的小狮子正在从动物园的狮虎山运往北京马戏团。但是佩淮并不知道这个,她受不了舅母的聒噪而逃往吴副部长家里。吴限是个干瘦的但是很有教养的老头,在部队里他一直担任文职。应当说这老头绝顶聪明,在许多年后我见到老头的时候他还能不断地开一些充满智慧的玩笑,譬如他说他和舅父在共事的时候从来就是同床异梦,不过同床异梦是正常的,而同床同梦才会让人奇怪呢。又如他总结爱情的时候用了这样两句话:又想见更怕见不如不见偏偏又见天昏地暗,又想爱更怕爱不如不爱偏偏还爱心醉心碎。——这样的老头居然能在军队里身居高位真可谓是个奇迹了。
后来佩淮告诉我她之所以最后同意与吴限结婚,主要便是因为老头对她的欣赏和恰到好处的疼爱,其次自然是因为老头的智慧和幽默,我相信这个。当然,他们的婚姻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现在我们返回来仍然按照顺时继续我们的故事,我不想把这个故事的秩序打乱。
佩淮到吴限家住了两个月之后便解决了工作问题。老头一开始并不同意她去干那种危险的职业,但是佩淮的浪漫和勇气令他感动。他理解她。于是佩淮成了马戏团唯一的一名女驯兽师。
我再见到佩淮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之后。她显得光彩照人,我相信她走进来的时候全家人都大大地吃了一惊——我们谁也没想到妹妹佩淮竟然这么美丽。
10
两年来我一直在想念她。我总觉得,夫妻最亲密这种说法应当是一种谬误,正确的说法应当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莫过于血缘关系。我在心里早已原谅了妹妹,相反,我却永远不能原谅陈志。而父母出于对家庭名誉的考虑力劝我不要离婚。我从小就是父母的乖孩子,除了妥协退让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好在陈志在那件事后不久就被派往坦桑尼亚去参加援外工作了。我们的婚姻实际上已经结束了,但是若干年后我知道我这种情况应当叫做留守女士。
佩淮回家是来送马戏票的。那是改革开放初期一次著名的大型马戏表演,现在三十岁以上的人大抵都记得当时的盛况。所有的宣传媒介一起开动,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都搞了现场直播,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连演出花絮也不放过。当然,这样做的目的其实也是一种政治宣传,有一位西方国家的首脑人物即将来华访问,据说此人酷爱马戏表演,我们的领导人自然很想通过此人向西方传达一下我国改革开放后的新气象。
佩淮见到父母的时候怔了一下,显然她是被父母的迅速衰老吓了一跳。母亲拉住她的手就哭了,父亲也老泪纵横。两年来无论夜半我何时醒来都能听见父亲在长吁短叹。父亲对妹妹的爱让我妒忌,尽管他在公开场合从来都谴责妹妹而袒护我。仅仅是为了父母着想我也应当原谅妹妹。我想起妹妹从小无数的可爱之处,想起妹妹十三岁便离开了家到那么遥远的北疆,正因如此才换取我可以留在北京寻得这样一份安逸。为了赶上我的婚礼,她竟然不顾生命危险扒煤车回来险些冻死,想起这事更是让我落泪——两年的时间,足以忘记妹妹佩淮诸多的不是了。
后来佩淮的眼睛转向我。她的大眼睛依然明亮清澈。她翘起上唇叫了一声姐姐,她小时候每当要撒娇或有求于我的时候就这么叫我。我走过去,我俩互相看了好一会儿,同时伸开了胳膊,我们把对方抱得那么紧,想想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当时那是出于一种本能,仿佛生怕对方又忽然消失了似的。
11
那个晚上是佩淮一生中的辉煌。在所有的节目演完之后,佩淮上场了。佩淮这些年一点没有发胖,只是胸、臀等部位愈加饱满起来,越发显得腰肢纤细,身段玲珑剔透,加上脸蛋呈出一种鲜艳的水色,有如三春鲜桃一般饱满,又化了妆,穿了颜色艳丽的紧身衣服,远远看过去,真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女。佩淮的演技也已经十分纯熟,她向观众鞠了一躬,然后揭开那个铁笼子的盖布,那只美丽的金黄色雄狮就呈现在几万观众面前。随着佩淮的举手投足,雄狮开始轻快地舞蹈。佩淮手持一支细长的竹鞭,头戴一顶华丽的巴拿马帽,神气活现地指挥着那头雄狮一级级地登上台阶,又一级级地走下来。
我看见佩淮摇着腰肢很夸张地转身,然后悄悄地把一块鲜肉塞进雄狮的口里。雄狮金棕色的毛火焰一般耸立起来,雄狮吼了一声,雄狮的吼声使大厅震撼。我看见父母的眼神兴奋膝盖发抖。这时一个漂亮的年轻人慢慢推出一个色彩十分鲜艳的大球,全场观众的情绪达到了沸点。雄狮在佩淮的引导下踏上大球。母亲用手帕捂住了眼睛。佩淮的长鞭在漂亮地挥洒,雄狮随着长鞭慢慢踏动圆球,圆球像一团华丽的颜色在滚动。全场静谧片刻,好像同时反应过来了似的,蓦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如潮起潮落。全身金箔闪闪发光的佩淮也站到了一个彩球上,人和狮一同滚动。他们配合得那么好,那种和谐在人与兽之间有着一种格外震撼格外动人格外奇特的美。这时全场观众都站了起来挥起双臂欢呼,那盛况好像只有十七年之后美国黑人女歌星休斯顿来华访问演出时才可媲美。那个晚上,鲜花和花篮几乎把佩淮淹没了。
12
那时在中国大地上好像还没有“性骚扰”这个名词,但是许多的信件和电话已经压得佩淮喘不过气来了。她好像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她得意得不加掩饰忘乎所以。我和父母只好不断地给她泼凉水但毫无用处。这时有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的出现使佩淮一下子从癫狂状态下冷静下来。他是吴限。
那天晚上自然吴限也去了。但是我注意到他像平时一样冷静和清醒。即使在最后那辉煌的一瞬,他也不过是很绅士地微笑着,站起来和大家一起鼓掌,表情和平时一样从容和有风度。在佩淮被许多人包围的时候,他从容不迫地离去,吩咐随行人员为佩淮买了一束红玫瑰。在玫瑰差不多快要凋谢的时候,吴限来了,坐着一辆上海,没有带随行人员。
13
多年以后佩淮在追述这件事情的时候说,吴限当时只是非常简单地说了三句话。这三句话便使我的妹妹佩淮离开了她住了二十五年的家,乖乖地做了这个年过半百的人的妻子。
第一句话自然是“我爱你”。
第二句话是“嫁给我吧”。
第三句话是“我会使你幸福”。
这三句话都是文学和影视作品里出现频率最高、俗得不能再俗、老得不能再老的话,但这话从吴限嘴里说出来似乎就换了一种味道,很诚恳,很实在,也很美好。吴限当时穿着一件高级料子的军衣,没有戴领章帽徽,清癯飘逸,脸上挂着那种一贯的吴限式的微笑。那微笑背后的力量不可阻挡。我的妹妹佩淮当时别无选择。
14
第一次走进妹妹的新房,我完全被这房间的奢华震慑了。吴限住的是一座双层小楼,楼前一个小花园,楼后有一片茂密的竹林,环境十分优美。大大小小有十余间房,房间的布置很有情调。佩淮夫妇住在二楼,室内墙壁一律用壁纸装饰,地上铺着华丽的猩红色俄式地毯。客厅里是那时很时兴的捷克式家具,而卧室里则是仿古家具,显得古色古香,十分雅致。有一幅很大的卷轴横在他们的铜制雕花床头,上写“世外人法无定法方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不如不了了之”,笔墨遒劲挥洒自如,一问才知道竟是吴限的笔墨,心中于是又添了几分敬意。吴限很喜欢书法,常常摹些禅宗意趣很浓的作品,这点又属于一个老军人的十分罕见之处,不能不令人感佩。更让我羡慕不已的是那台大彩电,那时我家里刚刚买了一台十六英寸的国产黑白电视机,可这是二十五英寸的东芝,效果简直没法儿比。还有录音机洗衣机电扇电冰箱什么的,总之那个年月能有的东西这里都应有尽有。佩淮穿一套淡粉色的纯棉睡衣,舒舒服服地躺在大沙发上看电视,那样儿别提多惬意啦。
你坐呀姐姐,你随便坐,想吃什么你自己拿。佩淮跷着二郎腿摇晃着。想起她成了这样一座大房子的女主人,一种不可言说的滋味再次从我心中升起——这正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一种生活,一种对于我来讲可望而不可即的生活,却被妹妹佩淮轻易地得到了。想到陈志的那些令人恶心的事,想到佩淮正是那件事的当事者,想到自己的生活变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情绪一下子跌落下来。
我们中午吃什么姐姐?我们可以去小餐厅,也可以让公务员给我们做。
我不在这儿吃饭了。我站起身来。
为什么姐姐为什么?
我勉强笑一笑说没什么,我说父母老了我得回去帮他们做饭。佩淮想一想说不如把父母也接了来,反正这里房子多,够住。我冷冷一笑说他们可不愿意来,他们面对一个年龄和他们差不多的女婿无话可说。佩淮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了,她关掉了电视机。佩淮默默无语地摊开床上一份外国画报,那里面有理查德·吉尔的一张大照片。佩淮指指那张照片说姐姐你喜欢吉尔吗,我点点头。她常常做这种意识流式的问答。佩淮立刻高兴了仿佛刚才我挖苦她的那些话根本没起作用。佩淮当时就说了在我们这篇小说开场时讲过的那句话,佩淮说只要吉尔微微一笑,就会让所有的女人都为他死!她说她决定把那头雄狮的名字定为吉尔。你说怎么样姐姐?她晃动着我的双臂。我笑笑说很好,我也喜欢理查德·吉尔,但是绝不可能为他去死。我说完这话就告辞了。
是的妹妹就是在那一次给她心爱的雄狮起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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