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路上撞见耗子。这小子竟然是什么公司的经理,他这个经理比我姐夫洋气多了,一身笔挺的西装,鼻粱上架着很有学问的眼镜,手指上戴着宝石戒指;更惹眼的是他脖子上还像女人一样罔着一圈项链,上面挂着一个亮晶晶的小十字架——我说过,东区的小子就会玩花样。
开始我没认出耗子,以为是华侨和外商。倒是这小子先认出我,不过,他却用华侨的声音喊我,陈先生,不认得我喽?
开天辟地第一次,我听别人称我先生,这比垃圾老大称我老师还惊心动魄。我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一耗子递给我一张带香气的名片,上面印了一大串头衔,光经理就造了好几个,让你眼花缭乱地觉得像是闹着玩的。更让我眼花缭乱的是耗子的名字——三个很艺术的繁体字,我一个也不认得。一霎时,我绝对是乞丐遇到阔大爷,别提多寒碜了,寒碜得我都想扇自己的耳光——因为我总觉得我比耗子强。
耗子看我那辆如牛负重的自行车,简直就要为我掉泪,他说只要跟他到南方跑一趟货,少说分个千儿八百的。他说他正要雇一个帮手。
我说我到农村收购鸡蛋也挺发财的。
耗子惊讶地瞪着我,以为我是和他开玩笑。但他并不嘲笑我,而是宽厚地笑起来,说他知道我这个活挣钱,但这是出苦力挣钱。真正挣大钱的币是出苦力,而是凭智慧——挣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挣钱哟!耗子又发出华侨的声音。
我看来,他真想雇我,他再三再四地说服我,他认为我跑这一趟货最合适,就凭我这样有胆量的人,绝对发大财。
一听到胆量二字,我就知道耗子干的事不太正规,这就像姐夫要干什么发财的事,总是对为他担忧的姐姐说,没有点胆量怎么能挣大钱?——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我说我当然有胆量,没胆量谁敢骑自行车载二百斤鸡蛋!我突然理直气壮起来,你耗子算个屁,凭小狡猾小伎俩挣钱,怎么能与我相比。但我理直气壮了半分钟就完蛋了。因为这时从后面跑上来一个漂亮得晃眼的女孩子,她的手指上也戴着亮闪闪的戒指,脖子上也围着一圈项链,不过项链上面挂着的不是十字,而是一颗心形的红宝石。她也用华侨般的声调,娇滴滴地说,哎哟,累死我了,车子刚到……耗子连看也不看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只是继续对我说,你要是不跟我干,会后悔的。
我笑起来,我怎么会后悔呢。我其实是故意笑,因为耗子能有这么漂亮的对象,真让我气得要死。所以,我不想让耗子看出我的气愤和妒忌。
耗了对我说,这是我的秘书,林美玉小姐——从革命到改革的年月以来,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小姐两个字,几乎就吓了一跳。看起来我确实没文化,落伍了。
耗子很亲切地拍了一下女秘书,要她与我握手。当我握住秘书柔软的小手,浑身竟然一阵电击,心下却义万分懊恼,这些年我真他妈的白活了!
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传来歌声:再过二,年,我们来相会……我松开秘书的手,说我要去商店结账,他们欠了我一笔款子——我第一次故意将钱说成款,我要让耗子知道,我也从革命岁月的粗糙,变成改革时代的高雅了。我知道我这是瘦驴拉硬屎,倒驴不倒架,但我就是要这样。
一个下午,我懊丧得要命,看什么都不顺眼。像耗子这样的坏蛋,竟会有这样漂亮的秘书,这个世界越来越不像话了!我越想越多,耗子与他的秘书白天都这么亲密,晚上更是狼狈为奸——这更他妈的要我的命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黑了。小孙丽推开门,将热乎乎的饭菜端进来。她说,舅舅,你不要到妈妈那儿去吃饭了,妈妈哭了。
我一下从床上蹦起来,赶紧跑到姐姐那儿。我以为姐姐又是为了我的事,与姐夫吵架。因为姐夫的公司越开越火红,他把他海岛里的外甥呀,侄女呀什么的亲戚全招到公司挣大钱,其巾有个外甥比我还没文化。所以,姐姐就经常与姐夫吵。我想告诉姐姐,姐夫就是招我到他公司当董事长,我也坚决不去,我下乡收购鸡蛋的前程远大着哪。
姐夫并没在家,只有姐姐一个人坐在那里抹泪珠。见我撞进来,姐姐赶忙用农角擦脸。并立即就强笑起来,问我,菜是不是有点成?
我说,姐姐,你怎么啦?
姐姐说,没怎么呀?
我说,姐姐,我挺好的,你不要再为我操心了!
姐姐又强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可能害眼病了,怕给你传染上……后来我渐渐弄清楚,有人给姐姐打小报告,说姐夫带一个艳丽女人出入饭店舞场——我们城市竟然有了舞场,而且生意日渐红火。前些年的革命岁月里,舞场绝对是资产阶级的堕落粪坑,全部被砸乱捣毁或改成仓库。现在尽管政革了,但在一般市民的眼里,敢进舞场里的人,全是流氓破鞋狗男女。姐夫敢进舞场,而且还带着个女流氓,姐姐如遭雷击。然而姐姐性格稳沉,并有着巨大的忍耐力,她甚至痛斥打小报告的人,说孙业成绝对不会干那样的事。
姐姐不动声色,照样洗衣做饭,伺候姐夫周到如往。如果姐夫半夜以后回来,姐姐更是不动声色。但姐姐暗地里却想方设法地打探姐夫的行踪,终于发现,那个艳丽女人是姐夫的秘书。
小孙丽说,秘书漂亮,妈妈没有秘书漂亮。
听了孙丽的话,我竟然没有对姐夫产生太多的愤怒,因为我想到耗子的秘书,坦白地说,老婆确实没法与秘书相比。
姐姐突然要搬家——其实她早就应该搬家了。姐夫在东区弄了一套漂亮的房子,是高楼旁边有花园式的新房子,还买了一套新式家具,有宾馆里面摆放的那种面包般松软的沙发。因此姐夫挺得意,要姐姐搬家。姐姐有点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这个熟悉的老家,和熟悉的邻居们。所以迟迟不肯搬。小孙丽却急得不行,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恋着旧房子而不去新房子,所以整天撅着小嘴,吵嚷着要搬新家。
现在姐姐却急三火四地要搬家,原因是发现了姐夫与女秘书乱搞后,姐姐这才明白,姐夫打着加班的旗号夜不归宿,肯定是在新房里干坏事。另外,新房子就在公司旁边,也便于监督姐夫与那个流氓女秘书的行踪。所以,姐姐要占领这个阵地。
令我意外的是,蛆姐笑吟吟地对我说,立世弟,你姐夫急着要我搬,是为了给你腾出房子,好有个白己的家。
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谢谢,心下却茌想,姐姐完了,一点骨气都没有,要是我——绝对离婚!
一个阴雨天,我不能下乡收购鸡蛋,便去姐姐的新家做客。一进门就像进了宾馆,比老帽带我去的那个“小妹”家还富丽堂皇。小妹家虽然阔气,但有点古老。姐夫家却是一片现代化的亮堂,有好几间房子台起来那么大的大客厅,客厅里还有能演电影的电视机,这个神奇的玩意儿,吸引得小孙丽都忘记了吃饭,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我走到她的跟前,她也不抬头。姐姐说小孙丽自从看电视,都不懂得礼貌了。小孙丽听也不听,还是盯着电视不理我。
姐夫家还有冷冻库——冰箱。在大夏天最热的时候,猪肉也能冻得硬邦邦的像砖头。
最高级的是,姐夫家有令我恐惧的厕所,因为你必须坐着拉屎——我坐着绝对拉不出屎来。所以,在姐夫家我不敢待时间长,否则绝对能拉裤子。
不过,我对这些高级的东西也有点抵抗力,因为在煤场抬煤那阵,邵凡全对我讲过,外国早八百辈子就有了。其实姐姐家还缺少一种机器——只要一按电钮,夏天可以变冬天,冬天可以变夏天。姐夫说那是空调,明年就能安装上,他已经托船员从外围往回带二手货了。人家的二手货就像才出厂的一样,崭新!
与小妹家相同的是进门都要脱鞋,这让我又麻烦又尴尬,我总觉得脚永远也洗不十净,怎么洗也会臭气熏天。
姐夫大概以为我知道他的流氓行为,所以对我很殷勤。亲自给我倒茶,给我剥橘子。我却表情不悦,其实我想佯装笑一笑,但就是笑不出来。特别是看到姐姐似乎又瘦了一圈,我心里不是滋味。毕竟是我的姐姐,她要是受了欺负,我绝对不高兴。
问题是姐姐却一个劲儿地称赞姐夫,她说你姐夫会买东两一你看那张桌子,多漂亮,既可以四个人吃饭,义呵以八个人吃饭,说着姐姐用力一拉,那张桌子就变长。我的情绪更坏了,我觉得姐姐太窝囊,太逆来顺受,太不争气了!
姐夫绝对看出我的情绪恶劣,他一直夸张地赔着笑。这还不算,他突然就跑到另一个屋子,旋即拿出一盒咖啡。我们这个城市有钱人家开始喝咖啡了,这种外国资产阶级发明的玩意儿,真他妈的莫名其妙,颜色像牛粪坑里的泥水,味道苦得要命。姐夫说他这盒咖啡是从外国最新进口的,这是全世界最高级的咖啡,有伴侣呢!
看我不懂伴侣是什么意思。姐夫脸色有点得意起来,他说咖啡是男人,男人么,就必须有女人,女人就是伴侣。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有滋味……哈哈哈哈!姐夫竟然放肆地大笑起来,暴露出他乱搞秘书的流氓表情来。
我说我不喝,那么苦的东西,有什么伴侣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姐姐却说,你这个傻瓜,伴侣香着哪。姐姐又说,什么高贵的客人来,你姐夫都舍不得加伴侣。
我突然觉得,姐姐比姐夫还可恨。
离开姐夫家时,姐夫执意要送我,我坚决不让他送,他却更坚决地跟在我后面,当走到楼下花园时,姐夫突然掏出一个厚纸包,表情郑重地塞到我的手里。他说,立世弟,这些年来你遭了不少罪,当姐夫的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你现在已经是半辈子人了,也该成个家。这一万块钱,是我和你姐姐的一点心意……我一阵眩晕,一万块一这可是我得整整拼命一年的收入呀!
姐夫说,这点钱算什么,要不是金贵那家伙大权独揽,哼!……我说不出话米,我绝对不想要这种天上掉馅饼的钱。
姐夫说,快装进口袋里,这主要是你姐姐的心意。
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姐夫日渐膨胀的脸上布满慈祥的柔光。我心下一阵矛盾式的感动,我差点想说,你和那个秘韦——我压根就没当回事儿!
我确实没把姐夫和秘书的事太往心里去,自从看到耗子和秘书,然后听到姐夫和秘书,从此,就不断地有经理和秘书的故事发生。似乎你只要是经理,就必须与秘书怎么怎么,否则你就不是真正的经理。改革和革命都挺厉害,当年满大街都是造反司令,现在满大街都是经理,犹如雨后牛粪堆里的蘑菇,一堆一堆地往外钻。连元宝也自称他是鸡蛋公司经理,而且,他也有了“秘书”——一个不太漂亮,但挺丰满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在市场门口迎接汗流浃背的元宝,然后帮元宝将满满一车鸡蛋推走,推到离收鸡蛋的副食品公司远一点的方。原来,元宝雇这个女孩帮着卖鸡蛋——女孩提前先与市场上的众多小贩子联系,这样,元宝的鸡蛋就越过副食品公司的收购站,直接送到小贩子手里,一个鸡蛋可以多卖一分钱,一个月就多收入三百多块。他给“秘书”一百块做工资,另外再给五十块小费——元宝和秘书也有故事。
有一次元宝车子蹬到半山腰,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便说了实话——被秘书累的。原来秘书也住在他租的小房子里,当然就千上了。元宝说,一滴精等于十滴血,男人千那个事会伤筋损骨。不过,元宝活该伤筋损骨,因为这小于是主动出击,带着酒气钻进秘抒的被窝里。当然,秘书假装反抗,但元宝是结过婚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元宝也和老帽一样富有经验,他说,任何一个女人,只要敢和你住在一个屋里,那她绝对做好被干的准备。然而,令元宝始料不及的是,秘书后来竟然对他进行反玫,钻进元宝的被窝,要元宝干他。元宝毕竟不年轻了,再加上蹬了一天的车子,累得贼死。但秘书不行,着了火一样地抱住元宝,甚至像男人一样骑到元宝身上,并用两个大奶子摩擦元宝的脸和嘴。元宝不堪重负,差点就要喊救命。
我听后大感惊愕,就像听到香姐和老疣瘊的事,看起来女人真他妈的厉害,她们要是主动进攻——比男人还男人!
元宝大笑我没见过世面。这家伙开始可怜我,有一次他竟然说,要给我创造干他秘书的机会。我立即大怒,我不是收破烂的,我是童子!
元宝见我面有怒色,不再往下说了。不过,我还真有点动心,那些半明半暗的红灯区,那些经理和秘书的故事,日渐五彩缤纷也五花八门的城市,已经使我心下开放得一塌糊涂了。白天,我在路上看到过的所有漂亮女孩子,夜里,我都会在梦中与她们幽会。当我再次我在市场门口看到元宝的“秘书”时,浑身竟然一阵发热。我想,如果元宝再对我说“创造条件”的话,我绝对同意——问题是元宝再也没敢与我说这样的话。
姐夫突然兴高采烈地请我喝酒,原来李金贵出了大事,以“强奸罪”被押进公安局。这样,姐夫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