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完公园,已是下午了。母老虎又领我逛饭店,逛了一家又一家,她都不满意。她决意要领我到最好的一家饭店。终于,我们在全市晟有名的海昧饭店坐下来。母老虎把海味全家福和海参鲍鱼大虾扇贝全叫卜来,要我解开裤带使劲吃。那时饭店里很少有女人吃饭,更不有说女人喝酒了。母老虎和我毫无顾忌地开怀畅饮,使整个饭店里的人都愕然瞠目。
母老虎又告诉我,多吃海物对生孩子有好处。这一路上,母老虎老是忘不了生孩子生孩子,简直要了我的命。母老虎说海里有一种菜吃了能生孩子,她详细告诉我这菜的模样,什么时候去采最好,采来家怎么洗怎么晒怎么煮怎么吃。其实她还没说上一半我就知道那种菜,灰灰黄黄的颜色,满海里有的是,我们都叫它死人皮。陈了灾害那年吃,现在谁也不吃。母老虎却说越是这种不起跟不贵重的东西能治大病。特别是治生孩子,越吃好的越没用,就像鸡下蛋一样——油水大的鸡不下蛋。
我们喝了不少酒,喝得我迷糊糊的,我已经弄不清楚是我姐姐生不下孩子,还是母老虎隹不下孩子。
后来我们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傻呵呵地看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又香又辣又热的洒流进了我们全身每一根血管,使我们舒坦得都想唱歌。我突然感到,坐在马路边上,看各种各样的行人片三各种各样的姿势走路,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幸福得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母老虎竟然真唱起来——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这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歌,我记得姐姐抱着我到民权街南面的大马路上看光景,一些穿得红花绿叶的女人扭着秧歌唱这支歌。
我的嗓子立即发痒,也迫不及待地唱起爷爷我爷爷我孙子大家伙来。
一个交通民警跑过来,他叫我们离开这里,说我们坐在这里不合适。我们说我们坐在这里最合适不过。那个警察急得脸通红,非要我们离开这里。很多行人都围过来看我们,这更使我们兴奋,母老虎笑得敲锣似的响。
我们最后还是离开了,倒不是怕那个警察,而是我们太兴奋太幸福的时候,很愿意听别人指挥。我们很快又找到一个路边坐下,但很快又被交通警察撵走,当然,我们又继续到别的路边坐,可又继续被撵走。好像所有的交通警察全串通一气来对付我们。这使我们渐渐感到烦躁,因为他们老说坐在马路牙子上不合适。可我们却觉得满世界最合适的地方就是路边道牙子。
一直折腾到太阳落山——我们才明白我们喝多了。
当天空闪烁繁星时,母老虎不再笑了,也不吱声,她掏出裤腰里的怀表看了看,猛地拽若着我的胳膊,大步流星地朝前走。我看出走的方向不对,不是回煤场。她也不解释,只是朝前走。最后,我们的前面闪出一片明亮的灯光——火车站候车大楼立在那里。我猛地感到了什么。母老虎还是不说一句话,她神色倒严肃起来。走进车站,她变戏法似的从寄存处取出一个包袱。里面包着她冬天穿的衣物。看来这是她昨天悄悄寄存的,因为那件黑棉袄前天还挂在母老虎床头上面。
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我抬眼看火车时刻表,现在正有一辆开往我们国家最北面城市的火车,驴驮马担般的旅客开始拥向检票口。与那些负重累累的旅客相比,母老虎干脆不像个旅客,她除了提一个轻松的包袱外,再就浑身空空,没有一点出远门的样子。但母老虎却一字一板地对我说,儿,我走了!
我陡地慌起来,这件事来得太意外太突然太不合理了。母老虎这么就走了!天天在一块干活,在一块吃饭喝酒,在一块睡觉的母老虎走了——我怎么也无法相信。
你你的被褥……我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才好。却一下想到她没拿行李卷儿。
不要了!母老虎一挥手,只要有一身劲儿,什么都会有!
那那你你……
儿,记住有我这么个人就行!母老虎倒挺坦然大方。她说她到北边林区那里,活有的是干,有力气就行,不要户口。她说她离开煤场谁也没告诉,连小香子也不知道。她告诉我要有个好身体,要肯干,有这两样走到天边也不怕。最后,她又坚浃地说。儿,我走了!说完转身奔检票口。
不不,不行……我惶然无措,死死拖住她。我觉得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母老虎,我一下想起母老虎对我的感情——那热乎乎的大手掌,那直勾勾望着我的大眼珠子,那给我搓背洗脚的情景;那香喷喷的腊八粥,甚至连她睡觉打的鼾声都叫我亲切得不行。
因为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母老虎把她粗壮的胳膊有力地横在我身前。说,两座山到不了一起——两个人总能到一起的。
可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松手。我感到说不出来的难受和惭愧,我现在才觉得,母老虎对我付出那么多感情而我什么也没给过她,我想起口袋里还有一些钱,便急急地要掏给她。
母老虎哈哈笑起来,她说她有的是钱,说着她拍拍大腿,俏皮地朝我眨眨眼,都缝在裤衩里呢!
母老虎这个俏皮地笑使我顿时有些欣慰。如果她要像那天晚上在海滩上的表情,我非得大哭一场不可,尽管我不会哭了。
猛然,我发现母老虎不见了。我赶紧冲向检票口,铁板表情的榆票员把我拦住,问我要票。我真恨不能当胸给他们一拳、我说我不坐火车。他们要我去买送客的站台票。我连忙转身跑向售票窗口,可所有的售票窗口都不卖站台票,等我找到卖站台票窗口,里面的女售票员却尖声尖气地说,说差分钟开车不售票。我怔在候车室的水泥地上,举目无亲。
这是我们这个城市夜里发的最后一趟客车,候车室顿时人影寥寥,似乎这个世界只剩下我自己。
一阵悲凉涌上我的心头,全世界最好的人离开了我,也许今生今世再也看不见她了。母老虎那高大宽厚的身影老是在眼前闪现,特别是那两个鸡蛋大的眼珠子,忧忧地望着我,好像期待我什么。栽心里倏地一动,猛地悟到,母老虎亲亲切叨地唤我干百次儿,我却没叫过母老虎一声妈——她就这么空空荡荡地走了,我绝对一百万个对不起她。我一下子发了疯,如果我不对母老虎喊声妈,干脆就无法活下去。
我又冲到检票口,用全世界最动听的话语向铁板表情的检票员哀求。我说我最好的母亲走了,我却没喊她一声妈;我说我要是不当着她的面叫声妈我绝对会死。我说现在离开车还差分钟,其实我一分钟就可以跑到站台。我说我花一百块钱买一张站台票也愿意,但她们就是不卖。
那个铁板表情的检票员继续像块铁板,她不但不听我的,反而赶紧将检票口关上。我一下子被激怒了,那个检票口关不关对我都一样。不用说这些破栏杆,就是钢梁铁柱我也能撞进去。不过,我还是压住火气,想法感动她。我说现在还有两分半钟——实际上还有两分钟,火车站墙上那个大破钟每分钟动弹一下。我一只眼看铁板检票员,一只眼看可恨的表针,心像裂开一样疼。
可恨的是枪票员横竖不说一句话,还没有人性地掏出一串钥匙,故意哗啦哗啦地晃动,去锁检票口。更可恨的是那只大破表针又不管我死活地跳了一下,再跳一下我就全完了。
我像从炮筒里射出的炮弹,从检票口的栏杆上飞跃过去。
那个检票员这时开口了——像鬼一样尖叫。但她就是个鬼也阻不住我,我什么也不顾了地飞速向前冲。我飞过天桥义飞下楼梯,我没想到火车站里还这么麻烦,要上上下下拐好几个弯。当我飞冲到站台七,火车已吼叫着开动。那像长蛇一样的车厢在我身前闪动,你根本就无法看清窗口里面的面孔。站台上送客的人都在胡乱地摆手,有几个却跟着火车跑。
我绝望地看若那些闪动的窗口,猛地也跑起来,我一下就跑到火车的前面,然后转过头来对着第一节车厢大喊一声,妈!——第一节车厢很快从我身前开过去,我便对着第二节车厢大喊,妈!——轰隆隆的车厢一辆接一辆开过来,我拼尽全力,一连迭声地大喊下去妈!妈!妈!妈!妈!——我敢说,我的声音绝对超过火车头的吼叫,整个站台上的人群全被我的喊声震住了,连从后面追上来捉我的铁路工作人员也呆若木鸡。
一节节车厢却毫无表情地开过去,但我不松口,继续声嘶力竭地大喊下去。我决心要母老虎听到我的喊声,那我喊死了也情愿。
突然,最后一节车厢的一个窗口上伸出一个巨大的脑袋——儿!我的儿!……母老虎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站台灯前一闪而过。
妈!妈!妈妈!——我发疯地朝火车奔驰的方向伸着双手。要不是铁路工作人员围上来扯拽我,我绝对能迫上火车并跳上去。
我再也没见到过母老虎。许多年后,我听到人们传过来两个截然不同的消息,一个消息是说母老虎在东北大森林成了家,找了个比她还壮实的伐木工,而且还生了一大群孩子。另一个消息是说母老虎跑到苏联了——她本来就是老毛子种儿!据说她是冬天黑龙江结冰时跑过去的,那时有不少人“跑外”,都是趁江水封冻时外逃。但国境线上军队和民兵严密把守,和母老虎一起跑的三个人全被子弹击中,从冰上拖回去,判刑枪毙。母老虎也挨了子弹,但她太他妈的壮实了,所以只在冰面上留下一路血迹,人却爬过去了。
我相信第二个消息。要是母老虎真的在东北大森林,绝对会回到煤场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