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动地的锣鼓轰鸣和惊心动魄的口号呼喊,使我在朦胧中大受震动,不由得惊慌失措地钻出母亲的子宫,嚎哭着来到这个欢天喜地的世界。按照现时的胎教理论,我的生命里绝对注满了威武雄壮的细胞,为此——我三岁时就胆大包天,敢站在马路旁的一个高台阶上,朝所有行人的脑袋上撒尿;六岁时我就是全街上的大王,对比我小的孩子,我拧他们的耳朵揪他们的头发;对比我大的,我就钻裤裆咬他们的鸡巴。这一手使我百战百胜,连个头比我高一倍的大人也望而生畏。在我打架的时候,他们就远远地高喊,当心,别让这小子咬鸡巴!
没有人教我这一手,我生下来就知道男人那个地方最重要。
街上守规矩的老人用怪怪的眼神望着我,并当着我的面反复念叨,从小看老,将来出息不个好东西!
我从不对这些话在意——我觉得我将来绝对能出息个好东西。
我住的那条街叫民权街,二十年后的革命战鼓隆隆,我才惊讶万分,我们怎么会有这么个街名,我们怎么敢起这么个街名!我们街南面有一条宽阔的公路,整日里烟尘滚滚,从早到晚跑着苏军的坦克和汽车,这使民权街的孩子大开眼界。最开眼界的是看苏联兵过队伍,他们排着一个个方队在公路上迈步,高声唱着你听不懂的歌曲。但那些歌却很有力气,听不七半分钟就会使你忍不住用力踏步。我们为此而拼命模仿,不知不觉就唱出一酋既有苏联味儿又有中国意思的歌——爷爷我!
爷爷我!
孙子大家伙
街上的大人们听了,全都笑得死过去。老人们很怕这些金发碧眼的外国兵,说他们是打完了德国开到中国东北来的先头部队,先头部队都是劳改犯,斯大林放他们出来将功赎罪。说他们是劳改犯的唯一证据,就是他们见了女人的行为。这也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像叫驴一样激动,尤其是喝醉酒的时候。哪怕撞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也大呼小叫地捷乌什卡(姑娘)!并疯狂追赶。民权街理发馆的秦大奶子,被三个老毛子按在理发椅子上,干得好几天不能走路。为此,只要街上有人喊老毛子(苏联兵)来了,连我们家后街七十多岁的老焦婆子,也像处女一样惊慌失措地爬上房顶。
不过,我们街的孩子却全都喜欢这些粗野的外国兵,首先是他们走路的姿势绝对雄壮,靴子跺得地面卡卡作响;给长官打立正的动作干脆有力;打完立正的手臂闪电一样放下来,并在大腿上面使劲地拍一下。我没见过一个中国兵会这样有气魄地打立正。民权街的男孩子进学校以后,走路全都很响地跺着地面,行少先队队礼时,也是在放下手臂后很响地拍一下胯骨。使那些慢声细语的老师们惊惶不已而又怒气冲天。
我在学校表现当然不好,几乎打遍了全校。我把所有其他街道的大王打得鼻青眼肿,而又被他们打得鼻青眼肿。最后的胜利是看谁能熬得住挨打,我不怕打,不怕疼——我牙疼得要命时,就找出家里生锈的铁钳子自己拔,而且一下子拔出两颗。当时血流如注,把隔壁老麻婶吓得昏了好几个昏。我从破棉被里撕下一块发了黑的棉花塞进嘴里咬住,不一会就好了。直到如今,我也不相信医生说的话,什么细菌呀,感染呀,全都是无稽之谈。你要不健康,天天喝青霉素也得得病;你要是健康,吃苍蝇也死不了。我最大的能耐是不哭,打死我也不哭。母亲说从我出生开始,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哭,整整哭了一年,我大概把一生的眼泪提前哭完了,从此滴泪不掉。
我的父亲对我管教严厉,他想尽办法使我变得老实温顺。实际上他本人暴躁得像个油桶,点火就着。据说我那个暴躁的爷爷曾严厉地管教过他,多次把他捆绑在门口的杨树上抽打。边打边骂,你他妈怎么不像我身上的好处!
我父亲也学着他父亲一样,将我绑在门口的电杆上抽打。并录音机一样录着爷爷的骂声来骂我,你他妈怎么不像我身上的好处!
我不知道父亲身上有什么好处,但我确实像他身上的坏处——父亲有一双倒八字吊眉和鞋刷子一样的满腮胡,现在我全有。还不到二十岁,那些倒霉的胡茬就迫不及待地钻出来,使所有不认识我的人都说我至少四十岁。二十五岁时我就用父亲留下的照片办各种各样的证明和汽车月票。如果我对人说我用的是我父亲的照片,别人死也不会信,反倒骂我说话不正经。
阳光明亮的日子,父亲领着小小的我在大街上走。他的粗大的倒八字吊眉和我细小的倒八字吊眉相映相照,会使所有走在街上的家伙们发笑——真是他妈的什么爹养什么儿!
父亲会些拳脚。我们山东人都会些拳脚。他从山东老家跨海到生下我的这个城市,一路惹下不少麻烦。在船上他就与去招聘他们的雇主打起来,差点把那家伙扔进海里。后来他打工头,打得工头满地找牙;还打巡警,打得巡警恨不能长六条腿逃跑。按说这是他的丰功伟绩,敢于反抗旧社会压迫。可不幸的是他在这个社会也打,与车间主任打,与交通警察打,与所有他看着不顺眼的人打——结果还是一败涂地。
我不想在这里评论父亲的功过,也不想分析他打架的原因。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挺佩服父亲的胆量。他这个人极愿意打抱不平,为朋友两肋插刀。实际上他不管是不是朋友都两肋插刀,只要他认为不公平,便挥拳相助。下班走在马路上,看见有人打架,父亲立刻瞪起眼,就像发现不要钱的货物似的,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就往里钻,眨眼工夫就跟着打起来。他打抱不平的原则是,谁挨打了就帮谁,从不问打架的缘由是非,也不管哪一方正义或非正义。有时南于他的帮助,挨打者精神顿然抖擞,反败为胜,发狠地去打对方,父亲反过来又去打他。总之,他不愿看到双方力量的对比相差太大。父亲上班往往在胳肢窝里挟个饭盒子,打起来碍事。所以,每次打抱不平之前,他就把饭盒随便往身旁人手里一寒,说声,给我先拿着!便挥拳而上。等昏天暗地打完之后,饭盒早就无影无踪。为此,父亲丢过数不清的饭盒子。然而他还是打抱不平—因为他总是撞见许多不平事,似乎那些事早就安排好了,一旦等他走到眼前就发生。
为此,我母亲总是恶声恶气地骂父亲,就你多事!我怎么就撞不见!于是父亲就和母亲打起来。他俩打架是家常便饭,吃一顿饭的丁夫能打三次,打完了吃,吃完了打。我父亲手狠,有时把我母亲打得下不了炕。但母亲从来没有服过,她奋力同我父亲厮打,并且用锥子般刺耳的声音叫骂,使任何人听见后都会觉得母亲是强者,我父亲则不然,一声不吭,只是狠命地打——一直打得我母亲不能发出声音为止。据我那过世的奶奶说,父亲和母亲刚结婚时打得更厉害,母亲怀着我,拖了个大肚子也决不休战。由于我在母腹中就饱受父亲的拳脚,因此长得特别结实,而且生下来就习惯于他们的战争。父亲母亲打得最凶的时候动刀子、剪子和斧头,连最不怕死的邻人也不敢靠前,我却安然站在四条激烈扭动的腿中间吃烤红薯。
每次战斗都是以我母亲被打得爬不起来而结束。但母亲从不请医生,也决不吃药,顶多是用黄豆面敷在打肿的地方。奇怪的是她恢复得特别快。一旦恢复就继续打,有时甚至还带着灰黄色的豆面厮打。我母亲可真正是能打倒而打不败的英雄。我并不怎么同情母亲,因为她有个最要命的毛病就是爱激动,一根汗毛的小事能使她激动得好像割断了脖子。更要命的是她一激动就喋喋不休,能一口气不喘地骂上一百个小时,声调自始至终不减弱一分。我父亲最恼火母亲的喋喋不休,他忍受不到半分钟就扑向我的母亲。他发誓要根除我母亲的毛病,我母亲也发誓要制服我父亲——结果他们谁也没改变对方一丝一毫,双双带着自己怒火和毛病走进坟墓。
我之所以敢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讲他们的私事,就是他俩早在倒霉挨饿的一九六一年离开人世。如果真有阴曹地府,我相信他们俩会继续厮打下去。阎王爷也没办法。另外,我对死去的人不放在心上,也就是不怎么信鬼神——准确地说是我不怎么怕鬼神。我觉得人死了就没什么意思了,管他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去哪儿都一样——反正是死了!
我的父母打得要死,但爱得也要死。别看我父亲经常把我母亲打得遍体鳞伤,可别人要是动我母亲一指头,他立刻就奔出去拼命,好像他对我母亲百般疼爱似的。我母亲也一样,只要是我父亲在外面打起来,马上就出去参战。如果父亲吃点亏,母亲上脆就发了疯——坐在人家门前一口气不喘地骂上,百个小时,连我父亲都拉不回来她。有一次父亲喝多了酒,骂大鼻子强奸巾旧妇女是禽兽,绝对不如小鼻子文明。我们这个倒霉的城市在我出生以前是鼻子小的日本人统治,后来鼻子大的苏联兵打进来,所以大家总是大鼻子小鼻子地讲个不停。没想到,第二天派出所就把父亲押走了,说他美化日本帝国主义,丑化苏联红军,思想反动据说父亲在派出所里敢顶敢撞,我他妈的祖宗三代光着腚长大的,新社会才穿上裤子,怎么会反动?!母亲闻知后更是怒不可遏,立即勇猛无比地冲向派出所,质问屁股掖着手枪的所长,难道你没见过大鼻子胡作非为吗,秦大奶子的屁股都被十肿了,你们眼瞎看不见,耳朵也聋吗?
中午,父亲就被放回来——从此,父母大名威震民权街。全街百十户口人家都敬我们家如鬼神,不管是当干部的还是不当干部的,全都不敢惹我们家。不论谁去告发我父亲,屁股上掖着手枪的所长都叹着气说——那两口子,狮子配老虎!言外之意是管不了我父亲。
我忘了告诉你,我父亲姓陈,叫陈守善——同我父亲的脾气差十万八千里;我的名字叫陈立世——倒和我挺相符的。
我说我的名字和我本人相符,就是说我要响当当地立在这个世界上。七岁的时候我想打狼,那时我们这个城市还没像今天这样臃肿嘈杂,把麻雀也吓得无影无踪。天刚黑,民权街的大人们总愿聚在昏暗的路灯底下讲狼。说出了城市五里地的地方就有狼,说狼怎么怎么可怕,铜头铁身麻秆腿——腿不经打,一打就断。我暗暗记住这句话,便从院子里找出一根棍子,悄没声地走出去,直奔市郊的山丛里。我要打一只狼让民权街的大人们都吃吃惊,看看我的厉害。
我一路是抡那根棍子,朝地下扫。狼腿一打就断,太容易了。我不明白民权街的大人们为什么不打狼。快到黄昏的时候,一个从山路里走出的老头问我上哪去,我说去打狼。后来他义问了我几句什么,便抹着我的脖子,一直把我拽回民权街家门口。父亲和母亲正因寻我急得团团转,忙问我去哪儿了。我说我去打狼。我满以为父亲会称赞我一番。谁知他夺过我手中的打狼棍,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顿。母亲一连骂了我好几天。这件事使我好长时间不明白我错在哪里,但我并不委屈和伤心——我从不伤心,反而,我还想去打狼,只不过没有兴趣了,才没去。父亲的棍棒和母亲的叫骂什么也不顶,实际上还激怒我更加犯错误。我这个人的优点和缺点就是——你越不让我干我越干。
我住的城市是探进海里的一块半岛,它的东面,西面和南面全是海。每到夏天,这海就要了我的命。父亲说,你要去海边我砸断你腿!母亲说,你要去海边我扒了你的皮!于是,我去海边的兴趣就增加了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