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郭兴堂去。郭崇仁说。
他有娃了嘛?成怀珠问。
听他说,腊月里就当爹了。郭崇仁说,他也不容易,娶下亲落下一身债,学校家里庄稼两头顾,半农民半教员。
他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成怀珠说。
这塬上就是一汪苦海,谁掉进来也没办法。郭崇仁说,我们供着神仙,供着菩萨,他们帮我们了嘛?
成怀珠说,你要是见了曹先生,他能回答你这些问题。曹先生学问好,对这个世界呵,看的最透彻。
他在哪儿?郭崇仁问。
牺牲了。为民族而死。成怀珠说。
跟没说一样。郭崇仁遗憾地说,我们应该弄明白这些问题。还是外面的世界大呵,这新文化新思想,就很了不起。
国民小学在古县的南面,三个年级四个窑洞。民国六年古县国民小学,是蒲县最早开办的四所国民小学之一。郭崇仁郭兴堂都是邻近的红道镇人,那时候全县仅有二三十名教员,附近乡镇的学生,都在古县的国民小学读书。因了学校的匮乏,他们三个才有缘结识,和同窗之谊。四年初小后,还要到县城读两年高小。全县仅有县城一所完全小学,读中学要去临汾或太原。蒲县中学生也就凤毛麟角了,把高中生视为秀才,一点儿也不夸张。
郭崇仁带了成怀珠进了第一孔窑,门是虚掩的,靠窗户一遛儿土台子,上面放着教材,作业本,粉笔和墨锭。中间放着一方大石砚,汪着一池黑水。往里看一张大炕,光线极暗,看不清炕头的被絮。
上课了。郭崇仁说。
他教什么课?成怀珠问。
国文。郭崇仁说,三个班级,两个教员,二十多个学生。听兴堂说全县差不多有五十所国民小学,最小的学校六个学生,一个老师。最大的学校五六十人,四五个老师。他们学算是不错了。比起我们读书那阵儿,强多了。
放秋假了嘛?成怀珠又问。
放了。刚开学。郭崇仁说,老师要回家秋收,学生也要帮助家里干活。就像我们上学时一样,学校家里两头兼顾。
这类学校没什么用,更不能改变什么。成怀珠说,这儿没有公路,没有铁路,没有汽车,没有新文化新思想,民国跟前清,少的只是剪掉了一根辫子,没什么两样。愚昧贫瘠依然在塬上肆虐。
郭崇仁惊讶的问,有办法改变嘛?
我也不知道。成怀珠说,假如曹先生活着,他一定会告诉你改变的办法。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存在改变的办法。
你是说曹先生以外,还有人知道?郭崇仁说,我们怎么找到这个人呢?改变后的北塬,会是什么模样?
这些问题,我都回答不了你。成怀珠沮丧地说,因为我距离曹先生的境界很远,还做不到对这个世界,作不出客观的判断。曹先生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他能够指引方向,让我们热血沸腾,给我们梦想。
郭崇仁失望的说,我还是先看那些书吧。
成怀珠踱出窑来,在暖洋洋的秋阳下,倚了门框儿,眯了双眼听朗朗的读书声,往事浮现在眼帘。在隔壁的窑洞,他度过了四年的光阴,跟窑里的孩子一样,在读书声里成长。不同的是教他们的那位老私塾先生,不屑这些这白话文,课程外多半讲旧教材,和汪洋一样的唐宋诗词。在他去太原读书的第二年的冬天,老学究冻死在了他走出的窑洞。父亲讲给他的时候,他流了泪。
那是一个很慈祥的老头,毛笔字写的又粗又黑,山羊胡须抵着作业本,手把手教写字,不会大声说话,不用戒尺,也没见过他拿戒尺。
下课了,抢出窑来的学生,向窑前树丛里跑去,猴急的撒尿。看着熟悉的情景,成怀珠会心地笑了。塬上的学校不分课时,上午一节课,下午一节课。课堂上很少有同学请假。下课也就是放学。
一个穿紫花布褂子,脚踩草鞋右手携书本的年轻人,一脸惊讶的表情,慢慢向他走来。成怀珠一眼认出了郭兴堂,还是那样瘦长,因了经历了生活的磨难,形容带着区别农民的忧郁和迷茫。
兴堂,还好嘛?成怀珠迎上。
真是你呵?郭兴堂揖手,高兴地说,哦还以为哪儿来的人呢。啥时候从太原回来的?几年不见了呵?
成怀珠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他没想到读过书的人,也使用旧的礼俗。而他习惯了握手的礼节,不习惯揖手了。
怎么不是我呵,你还没有变。成怀珠笑说,是崇仁带我来的,否则我也不知道你在学校教书呵。
他呵,今后来古县的趟趟多了。郭兴堂揶揄地说,老婆在这儿,年前年后改女了。眉眼儿漂亮。
你比哦还着急呢。郭崇仁说,街上瞎逛呢,不想撞上了老同学。说你在这儿的学校,就一块儿来了。
快进窑。进窑。郭兴堂热情地让客。
外面说话,亮堂。成怀珠说。
郭兴堂进窑去,搬了矮凳子出来,递给成怀珠说,坐床床。太原天涯海角一样的远,我们这一辈子,看得懂那个世界了。
也不远,到临汾通火车了,两天的路程。成怀珠说,你是不见心不烦,还是塬上安宁,人也朴实厚道。
准备住几天呵?郭兴堂问。
不走了。郭崇仁说,太原闹学潮,就是传说中的九一八学生爱国运动。学校停课了,怀珠也算缀学了。
这日本鬼子,跑中国来还敢横,揍这狗日的。郭兴堂气愤的说,学生要求抗日,那是爱国。我这学校要是在太原,也鼓动学生游行请愿去。
政府为什么不爱国呢?成怀珠伤感地说,曹先生说团结一致,中国一定打败侵略者。无数热血青年报国无门呵!
怀珠从太原带回了一些,新文化新思想的书籍,我们取回来看。郭崇仁说,这些书真的能改变这个世界嘛?
至少能够帮助我们,客观的认识这个世界。成怀珠说,我想也就是这些新文化新思想,激发了这次全国性的学生爱国运动。唤醒四万万同胞,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再不觉醒,那就做亡国奴了。
真有这样的力量,值得一看。郭兴堂说。
认真的阅读,尔后冷静的思考,就会悟出这世间的真理。成怀珠说,这是中国的希望,也是中国的未来。
毕竟是在太原读书呵!郭兴堂说,这些书籍是传播不到蒲县的,更来不了北塬。怀珠,讲讲太原的那些新事儿。
也没啥讲的。曹先生说山西比起北平上海南京,是一个封闭的地方,阎锡山是割据一方的军阀,土皇帝。他们拒绝新文化新思想,遏制人类的进步,缺乏民族全局观念,看到的只是在山西的势力范围。依靠这些军阀抗日,是没有希望的。
那我们依靠谁救国呢?郭兴堂问。
成怀珠缄默了。
既然那位曹先生知道,救国的方式,就一定还有人知道。郭崇仁遗憾地又说,这位曹先生,怎么没告诉你,救国的办法呢。
成怀珠说,曹先生说是为了保护我们。
两个人听糊涂了,面面相觑。
晌午了。郭兴堂钻进了冲炉子,一面自嘲说,穷酸的呵,连请你们饭馆里,吃一顿饭的都没有。合伙儿捏搁一顿吧。
成怀珠说,还是回去吧。
郭崇仁说,不光为吃饭,不是还有很多话没说嘛。再说了,等吃饭后,哦跟你一块回家取书。你说的哦呵,心里痒痒的,不读那书呵,心里难过下了。不吃饭不睡觉,也要做个明白人。
那曹先生是做甚的?郭兴堂问。
跟你一样,省立一中的教员。成怀珠说,之前开一家书店,再之前就不知道了。北平燕京大学毕业。
书读到燕京,很了不起。郭兴堂说,这个曹先生,不是寻常人。他要是还活着,我们去太原见他去。奇人。
郭崇仁说,曹先生写的有书嘛?
成怀珠摇头说,我还真不清楚。那书店还开张着呢,是一位张先生做老板,跟曹先生的学问差不多。
郭兴堂说,你说这位张先生,知道谁能救国,改变这个世界嘛?
应该知道。成怀珠回忆说,听张先生的口气儿,跟曹先生像是老朋友,他也是燕京毕业的学生,年龄也差不多。
那我们就约一个时间,一块儿见这位张先生。郭崇仁说,我们呵,还没有看过北塬外面的世界呢。
远了。郭兴堂说,想去,我这也走掉呵。那要等放过寒假,一块儿去趟太原。怀珠,见了这位张先生,你说他会告诉我们什么?
成怀珠说,我们没有听到过的道理,如茅塞顿开。
去。郭崇仁说,不去咋知道。
不容易呵!郭兴堂叹息道。
成怀珠望着郭兴堂的背影,内心涌起悲哀。那踯躅冲炉子去的男人,极有可能是他今后生活的缩影。但他又惶恐太原的去了又回,能够带给他们什么,帮助他们改变什么?假如和他现在一样的迷惘,那付出还有什么意义。
熬了杂面糊儿,烙了几张荞麦圪窝儿,郭兴堂笑着请成怀珠郭崇仁上下炕。有寄读的同学,只带了干粮,跟老师喝一锅的糊糊。端上盛糊糊的蓝边粗碗,郭兴堂尴尬地说,老同学,寒碜了。
捏搁一顿吧。郭崇仁说,怀珠也是北塬人,知根儿。哪孔窑里,不都是这样营生。县城日裕恒粮行的东家曹文宪,人家不吃粗东西。对了,前阵子来北塬放电影的曹老板,跟这个曹老板一家嘛?
郭兴堂说,不清楚。
你在太原看过电影嘛?郭崇仁又问。
看过。成怀珠回答。
有声嘛?郭兴堂问。
有呵。张嘴就说话。成怀珠说。
这曹老板的电影,拿到塬上咋就不说话了呢?郭崇仁奇怪地说,朦朦胧胧的,跟玩皮影差不多。那皮影还锣鼓家伙,唱热闹了呢,这电影就是一哑巴。老百姓呵,就希罕那影像上的外国人了。
外国人也没啥希罕,咱们在县城读高小时候,不就来了一个洋教父嘛。郭兴堂说,黄头发,大鼻子,皮肤白的赛纸。修了教堂,穿着黑袍子满街转,吊着明晃晃的十字架,收了一帮洋教徒。那二鬼子仗了洋人欺负人,县党部的人都怕他们。那天夜里下雨,咱们一块砸了教堂的玻璃。
成怀珠问,那洋教父还在嘛?
郭兴堂说,不清楚。
哦也有两年不去县城了。郭崇仁说,应该还在吧。听说还来了一个洋婆子。不管什么教,都改变不了这个世界。
这世道是该乱了。郭兴堂说,去年昕水河两岸,遍地青蛙,行人连下脚的地儿,都找不到呵!接下来是铺天盖地的黑毛虫,红头黑身红眼睛,所到之处庄稼树叶,连杂草也是洗劫一空!都是不祥肇端。
还有这样的事?成怀珠问。
假不了。郭崇仁说,塬上人哪个不是亲眼见呵?也奇了怪了,这青蛙黑毛虫,说来就来,说走一夜之间没了踪影。
不好解释。成怀珠笑说,这些奇怪的现象呵,连科学都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但也用不着奇怪,大自然嘛。
郭兴堂说,你的话,哦听不懂。
自然科学,你们总听说过吧?成怀珠问。
没听说过。郭崇仁异样的说。
以后呵,慢慢的听怀珠讲。郭兴堂说,糊糊都凉了,吃饭。圪窝烙急了,有点儿糊味儿。
这糊味儿,真是几年没尝过了。成怀珠呷一口说,好喝。太原的饭菜呵,有些地方,还不如塬上的呢。
你这是家乡观念。郭崇仁笑说。
饭后聊了几句话,一个学生来请老师上课了。郭兴堂下炕,一面收拾教材,一面歉意的说,真是不好意思,学校呵,跟我们读书那阵儿一样,下学后远道的同学,十几里二十多里的路程,摸着黑进窑。
郭崇仁说,你去上课,不用管我们。怀珠不去了太原,往后见面的时候多了。我跟怀珠一块回家去,拿了书留几本跟你。
兴堂,不能误了上课。成怀珠说,年前我没事儿,来的趟数多了。可惜带回的书少了,回的匆忙。
崇仁,你陪怀珠回去,我等着看书呢。郭兴堂笑着走出窑去。
成怀珠小心翼翼的来到窗前,屏息听参差不齐的读书声,那怀旧的心境,和充满情感的快乐时光,告诉他那个忘却不了的少年流光,远离了他的生命,剩下的仅有记忆和印象了。他仰望天空的艳阳,长长的一声叹息。
返回镇里早己是一条空街了,多半铺子打烊,那熙熙攘攘的集市,云散一样没有留下痕迹。一头老母猪,带着一群猪仔,当街慢腾腾的倘佯。街头堆放的红桃黍长长的秸秆上,躺着晒日头的老汉,端着长长的细纹竹烟杆儿,中间晃着油腻的烟袋子,烟锅里升腾着,似有若无的蓝烟。久违的街景,蓦地令他神往和感动。这是父辈们向他描绘的日子,艳阳下充满安逸和闲静。
但是在他骚动的内心世界,期待的生命过程,与父辈们的世界那样的遥远。那安静中的温饱,窑内的天伦之乐,是父辈们共同的梦想。而他需要的是一个平等,自由的新世界,一个陌生的社会秩序。在这个封闭愚昧的北塬,不能张扬未来的梦想,同学外无人相信这一切,只能视为怪论邪说。
回来还习惯吧?郭崇仁问。
都是梦中的情景,一点儿不陌生。成怀珠说,若是呆久了,这日子就陈旧的乏味儿了。可我们又离不开北塬。
兴堂跟前有一帮学生,算是好了。郭崇仁说,我见天塬上逛来逛去,枯燥的呵,饭都没味儿了。
迷茫。成怀珠说,我们要在黑暗中寻找光明,至少有奋斗的方向。不能效仿父辈们,只求塬上的温饱,平安是福。到头来没有温饱,也没有太平。那些盗客不让我们太平,军阀跟日本人,也不我们太平。他们还会抢劫我们的粮食财物,欺负我们的姐妹,甚至杀人放火。
郭崇仁说,老百姓能干甚?哪个朝代翻身过,都是案头的肉,任人宰割。哪一个不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呵。
关键是他们没有改变现状的想法,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成怀珠不满地说,假如北塬人都觉醒,那就翻身了。
史家会跟着觉醒嘛?郭崇仁指着远处的几孔窑洞说,他家窑里有吃不完的谷子,有几千亩土地,骡马长工。所有的改变,只能令他们恐惧。这塬上哪一家不是盯着炕头,累死累活的熬日子呵。
成怀珠说,古县也就他们家了。说来说去都是空谈,假如曹先生来塬上,就会有切实的办法,不是空谈。
曹先生也不是神仙。郭崇仁说,在改变中穷人要得到好处,甚至改变他们的苦寒。缺少这些呵,没人听你说话。
成怀珠苦涩的笑了,说,其实呵,我们只有一腔热血,和改变这个世界秩序的愿望。至于怎么改变,一点儿不懂。我想既然有曹先生,张先生他们的出现,我们向往的这个新世界,一定离我们不远了。
郭崇仁一塌糊涂的笑着。